大婚当日，东宫正殿，张灯结彩，红绸如血。
鎏金香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凝滞。
宾客如云，衣香鬓影，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却更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喧闹戏剧。
钟离泊身着繁复逾千斤的太子妃翟衣，头戴镶满明珠翡翠的九凤冠。金丝绣成的凤凰在她肩头振翅欲飞，长长的金流苏垂落，几乎遮住了她低垂的眼睫。
她由两位嬷嬷搀扶着，一步一步，踏着猩红的地毯走向殿中那个同样身着玄黑与赤红衮冕的身影。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之上。宽大的袖袍下，她的手指冰凉。
楚璨立于殿中，身形挺拔，衮冕的威严也压不住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
他薄唇紧抿，唇角似乎习惯性地向下微沉，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当钟离泊走近时，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审视一件精美却无关紧要的器物，只在掠过她低垂的、被流苏半掩的面容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探究，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他伸出了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冷白。
其手指触碰到钟离泊冰凉的手腕。
两人俱是一顿。
他的手，竟如此温热。
她的手，竟如此冰凉。
随即，他稳稳地握住了她。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钟离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任由他牵引。
在满座华服的命妇席中，孟夫人端坐着，妆容一丝不苟，嘴角噙着得体的浅笑，接受着周围或真或假的恭维。
其实她紧攥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红痕，这痛楚，远不及入宫那夜心上之疼痛——那夜，钟离泊将一封皱巴巴的信递到她面前。从她被人带进宫见其女羽迎后见到的只有钟离泊时，她就已经满心不安，她有着许多疑问，直至她接过那封亲笔信。展开信纸的瞬间，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内容却如晴天霹雳：“娘亲恕女儿不孝......此生只愿与秦郎做一对寻常布衣，粗茶淡饭，白首不离......莫寻，莫念......”信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等她抬头，早已泪流满面，她不是不知道秦晔的存在，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羽迎竟会与他私奔：“罢了...罢了...鸟儿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林要寻......”说罢，就要起身，钟离泊见几乎站立不住，上前扶住她的手。孟夫人捏着那封亲笔信，指节泛白，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钟离泊的手臂，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钟离姑娘......不，从此刻起，你必须是羽迎！只能是羽迎！为了孟家上下百余口性命，为了...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还有一线生机......你必须答应我！”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身着繁复翟衣、头戴九凤冠的身影——那个身影，此刻承载着她孟氏满门的生死。
那不是她的羽迎，是钟离泊。
而此刻，钟离泊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绣鞋前寸许之地......唯有偶尔从浓密睫毛下泄出的一丝余光，才泄露了深潭般的冰冷与警惕。
那余光掠过命妇席，在孟夫人强撑笑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沉甸甸的分量，是托付，是哀求，更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一拜天地——”
司礼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刺破殿堂。
两人同时转身，朝着殿外苍穹的方向，深深俯首。
楚璨的脊背挺得笔直，下拜的动作带着僵硬。
钟离泊则依着嬷嬷的指引，姿态柔顺，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掩去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天地？
自从钟离泊在长恨崖底为爹娘和李爹立墓碑那日起，她最不信的就是这方天地。
“二拜高堂——”
两人再次俯身。楚璨的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握着钟离泊手腕的手指，似乎更紧了些。
钟离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带着薄茧的微凉触感，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
皇帝楚阔高坐主位，赤金龙袍加身，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部分眼神，却挡不住那股沉甸甸的威压。他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阶下这对身着玄赤衮冕的新人时，并无半分喜意，只有冰冷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眼前这刺目的红，这繁复的礼，这僵硬行礼的身影，都像是一根根细针，扎向他记忆深处那场同样盛大、却早已褪色蒙尘的大婚。
恍惚间，他看到的是自己年轻的身影，身边站着的是那个眉眼如画、让他心魂俱醉的平泽岚......
那时的红，是滚烫的。
可眼前呢？这红绸如血，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目光落在楚璨那与平泽岚有几分相似的苍白侧脸上，心中翻涌的却是更深的情绪。
皇后宁容华坐在他身侧，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每一道眉峰、每一抹唇色都彰显着国母的雍容与威仪。她脸上挂着得体而完美的微笑，仿佛真心为东宫迎娶太子妃而喜悦。
然而，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她知道楚阔此刻在想什么，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藏着的怀念与痛苦，她看得一清二楚。
楚璨越是病弱苍白，越是带着平泽岚的影子，就越让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平泽岚死后才捡到这个后位，想起皇帝夜里抓住她的手嘴里喊得却是那个死人的名字。
“夫妻对拜——”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相对。
隔着一步之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弯下腰身。
楚璨的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直直地撞进了钟离泊微微抬起的眼中。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带着审视、怀疑，还有一丝冰冷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锐利。
钟离泊则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几下。
礼成。
“送入洞房——”
喧嚣的鼓乐声再次拔高，几乎要将殿宇掀翻。
楚璨松开了手，仿佛丢弃一件不再需要的物品。
钟离泊手腕上那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只留下一圈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她依旧低眉顺眼，由宫人簇拥着，走向那灯火通明、却宛如巨大囚笼的新房。
而楚璨，则被留下来接受群臣的朝贺。
他端起金樽，苍白的面容在觥筹交错的虚影中，显得愈发冷寂疏离。
那杯中的酒液，映着满殿辉煌灯火，也映不出他眼底一丝一毫的温度。
大婚啦！！首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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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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