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我们的伟大首都北京!让我们高举伟大领袖……”列车广播员高亢的声音嗡嗡地回荡,盖过了车厢里嘈杂的人声,老头打着山响的呼噜,孩子哇哇乱叫,妇女们叽叽呱呱用家乡话聊家常。
“借过!借过!”一个黑黢黢的小伙子挎着大包小包,扶着一个老太太穿过拥挤的车厢,包袱一下子撞到程扬身上,他本来靠着椅背打盹儿,猛得惊醒过来。
“对不住对不住啊,同志!”小伙子嗓门很大,大概是工厂的工人,在机器轰鸣里大声说话习惯了,“我们要下车了,往门口挪挪。”
“没关系。”程扬站起来,他坐的位置离车门近,“到站还得有一会儿,别往前走了,大娘先坐我这儿,一会儿大家都下车,不用着急。”
老太太皱巴巴的脸皴得像树皮,笑得见眉不见眼,坐在程扬的位置上,一口方言,“好好,这小伙儿长得真俊,真好。”扭头对儿子说,“你看你,人家说不着急,都下车,你慌得跟啥似的!”
坐在斜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妇是半路上车的,那个大姐看程扬老半天了,见他把座让给别人就喊他,“来,小伙子,挤挤坐我边上吧。”
“不用了,大姐,我刚才睡着了,站会儿醒醒神。”程扬笑着摇头,晃得大姐一阵眼花。
“酸甜,吃一个能醒神。”大姐有意攀谈,非要递给他一个橘子吃,“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去北京出差啊?”
程扬推辞不掉,谢了接过来拿在手里,“对,海军,我回家探亲。”
“呦!北京人儿啊!”大姐惊奇道,本来是带着北方方言味的普通话,又加了点北京腔,有点怪,“家住北京哪片儿啊?多大年纪了?”
大姐的丈夫拉拉她,“瞎打听什么?”大姐甩了他一下。
程扬笑了笑,“家住在西城,二十六了,回家看看父母。”
“结婚了没?”大姐紧追不舍地问。
“还没结。”程扬心里其实有些不耐烦,这种事情他遇到太多了,战友的爱人,领导的妻子,县里公家单位的大姐大妈,几乎都是这三个问题。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个大姐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有个外甥女……”大姐连忙说,“我们去我大姐家,她家住……海淀,”她扭头问丈夫,“是海淀吧?”她丈夫点头。“我外甥女在公家单位上班,二十一了,高中毕业,长得个头儿不低,挺俊的,要不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程扬看着大姐期待的眼神,客气笑了笑,“不用了,大姐,我从南方回来,没几天就得走。”
“嗐!反正都在北京,见个面也不费事,万一看对眼呢?”大姐锲而不舍,她丈夫又拉她让她别说了。
“大姐,真不用,我这次回家就是准备结婚的。”程扬心一横,反正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最后结没结婚这大姐也不会知道。
大姐一听这话,像被扎了的皮球似的蔫了,“哦……回家结婚啊,好事好事。”大姐的丈夫在一边偷偷地笑,大姐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说话间,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始进站了。列车广播又开始高亢地播音,车厢里的男女老少躁动起来,从行李架和座椅底下把自己的包裹箱子拿出来。程扬一会儿都没闲着,不停地帮四周的乘客从行李架上往下拿东西。
终于下了车,出站口人山人海,程扬拎着行李包在人群里慢吞吞地往前挪,隔着栏杆,好多人在那儿喊着自己接站的人。
“程扬!程扬!”有人在栏杆外喊他,程扬一眼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高高地朝他挥手,是他爸单位里的驾驶员刘辉。
“刘哥!”程扬挤着人群出了站,刘辉笑着拍他肩膀。
“你爸妈让我帮忙来接下你,说你电报上写的差不多是这个点儿到”,刘辉要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程扬不让,刘辉一把夺过来,“走走走,我开了车来,就是停得有点远。”
上车前,程扬从包里翻出两盒南方烟,塞给刘辉,“北京没有这种,刘哥你尝尝。”
“嚯!你小子也抽烟啊,不怕你老子打断你的腿?”刘辉把烟仔细看了看,揣到兜里,笑着调侃他。
“我都多大了,他想打都打不动了。”程扬笑了一声。
刘辉开了辆吉普车,两人胡吹海聊,很快到了军区大院。叶阿姨早就等在家门外,望眼欲穿。
“阿姨!接回来了!”刘辉经常来,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老远就从车窗里探出头喊叶阿姨。
到了门口,程扬还没下车,叶阿姨就奔到车跟前,帮他拉车门。
“妈,您这样,我可受宠若惊了。”程扬边下车边说。
“臭小子,我好长时间没见你,都忘了你这张贫嘴了。”叶阿姨往他身上打了一巴掌,程扬也不躲,笑着把手放在叶阿姨后背上。
“阿姨,那我先走了啊!”刘辉帮着程扬一起把行李拎下车,转身回了驾驶座。
“哎,小刘,别走别走,去家吃点东西再走!”叶阿姨觉得刘辉忙活了一场,怎么也得招待人家一下。
刘辉知道他们母子团圆肯定有好多话说,连说不用,开着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一进门,程扬把行李包往墙角一放,一幅受不了的样子,摊开双手看着叶阿姨,“妈,我得洗洗澡,火车上坐了三天三夜,都腌出味儿了。”
“知道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水我都烧好了”,叶阿姨念叨,“赶紧去洗洗吧,把我房子都熏臭了。”
程扬洗得很快,洗完换上干净衣服,神清气爽,推门回自己的卧室,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床上铺着淡蓝色的绣花床单,枕头也不是他的,夹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尾,旁边的书桌上放了一面小镜子一把牛角梳子,还有几本书和钢笔,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程扬!”叶阿姨本来在厨房里忙活,听到他洗完澡的声音,追上楼来,“哎呀,我忘了和你说,小然现在住这屋,你去你大哥大嫂那屋住吧。”
程扬迟疑了一下退出房间,想想自己也不适合住到大哥大嫂的房间,说道,“一楼不是有个小屋,我住那儿吧。”
“也行,你等着,我去收拾收拾”,叶阿姨下楼去,又在楼下喊他,“你下来吧!我给你做好饭了。”
程扬在火车上都是凑合吃点,回家能享受到亲妈的手艺,吃得狼吞虎咽。
“慢点吃”,叶阿姨坐在他对面,拿着筷子给他碗里夹菜,“每次回来都跟个饿狼似的,你们部队不给你饭吃啊?”
“部队做的哪儿有我妈做的好吃。”程扬轻飘飘地说。
“嘁!”叶阿姨嗤笑,继续给他夹菜,“这次能休息几天?”
“加上来回路上,一共十五天吧。”程扬这会儿觉得没那么饿了,吃得慢了下来,“小然……现在住在咱家?”
“是,学校没法去了,她家砸得烂糟糟,她也只能住到咱家了。”叶阿姨叹了口气。
程扬放下筷子,神情严肃起来,“薛伯伯现在怎么样?”
“唉,老薛和小章都被关起来了,你爸见过他一面,找了好多战友和领导,暂时还能挺住吧。”叶阿姨觉得这话题太沉重了,但又不能不说,“你爸说,唉,瘦得差点认不出来,都脱相了。没敢给小然说,怕她受不了。”
“那你们说的……结婚的事,又是怎么回事?”程扬坐直身子,问道。
“这事儿啊。老薛说,小刚和小菲有亲家管,就小然一个无依无靠,本来说让小然姐夫在炮团给找个当兵的,赶快结婚,但我一想我儿子不是没结婚吗!这不比临时乱找的强多了!我就和你爸商量,让你和小然结婚,带她去随军。”叶阿姨一提这事还挺得意,近水楼台嘛。
“小然没办法再上学了?”程扬想想就觉得很可惜。
“上什么学,学校里闹得特别凶,她爸这种情况,都不敢让她去。去了怕命都没了。”
“刚哥和菲姐那里……不能照顾小然?”程扬又问,如果小然跟着哥哥或姐姐,起码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唉”,叶阿姨今天叹了很多气,“小刚和小菲也被隔离审查了,听淮北说小刚那里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小刚老丈人他们在想办法,小菲有淮北,单位里让靠边站了,算是变相保护吧。”
程扬沉默了,事情比他想象的要糟糕的多,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这样看薛伯伯提出赶快让薛然找个军人结婚去随军,对薛然来说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老薛也是下了狠心,他怕连累孩子,让三个孩子登报声明,和他划清界限。”
程扬听到这话心里一凛,沉默不语,半晌问,“薛伯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知道,你爸知道,他一直在忙活这事,好像是哪个大领导被打倒了,好多年前是你薛伯伯的上级。唉,现在这种事多了,一牵一大串儿。”
叶阿姨看程扬不说话,慎重地说道,“程扬,这事确实挺突然的。我先替你做主,已经跟小然谈过了。她说只要你同意结婚,她就愿意,她一定要我问问你的意见。我想着,小然这么好的姑娘,姿态放得这么低,也让人挺心疼的。妈妈就是觉得你俩挺般配的,错过了可惜。”
程扬低头听着,抬眼看到妈妈殷切的目光,笑了一下,“我知道,妈。我想和小然谈谈,我怕真结了婚,她会后悔。”
“行吧。小敏陪她去她家收拾点东西,估计快回来了。”叶阿姨还没说完,就听见开门声和程敏的说话声。
程扬看向大门口,妹妹程敏拎着一个包走在前面,薛然手里挎了一个包在后面。薛然长成了大姑娘,个子高挑,光洁的脸颊,清澈的眼睛,纤细的鼻梁,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和几年前模样差不多,但又变了很多。
程敏先看到程扬走过来,惊喜地喊道,“二哥!”
程扬笑着看她,又看向薛然,薛然愣愣地站着,有点不知所措,跟着轻声喊了一句,“二哥。”
“小敏,小然”,程扬轻松地打招呼,伸手去接薛然手上的包,薛然迟疑了一下,包就被他拎了过去。
“二哥,你什么时候到的?”程敏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沙发上,拉着程扬看来看去。
“刚到一会儿。”程扬把她们拎回来的东西归拢到一个椅子上。
“你让我看看!”程敏跟在他后面,把他扳过来,上下打量,“我哥更帅了,越来越帅!”
薛然静静地站在旁边,叶阿姨从厨房出来,喊她,“小然,要用的东西都收拾过来了?家里怎么样?”
“够用了。家里……还是那样,我换了一把锁。”薛然回答,其实她家丢了好多东西,她想着不说也罢。
“坐下,都坐下说话,我去切点水果给你们吃。”叶阿姨说着又转身去厨房,她看出来薛然有点不自在。
程敏挨着程扬坐下,密密匝匝说个不停,问他回来住几天、路上坐火车坐了多久、带什么土特产等等好多问题。
程扬先耐着性子回她,说了没两句,打断她说,“你少说点话,我听你说这么快,头疼。”
程敏立刻撅起嘴,哼了一声,才想到薛然在旁边,“那我不说了,小然你跟他说吧。”
薛然一愣,说道,“我说……你不都问了吗?”
程扬沉静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有点心慌,“二哥一路上挺累的吧?”
“还行,下火车的时候感觉有点累,回到家反而不觉得累了。”
“火车上晚上也睡不好,要不你去睡会儿?”薛然硬着头皮和他聊。
程扬笑了一下,还没开口,薛然想到自己占了他的屋子,连忙说道,“你那屋子,我去收拾一下,我搬到小敏屋里去。”
叶阿姨端着水果盘子过来,“不用,我把一楼的小屋收拾了让程扬住,反正也没几天,凑合一下,你还住他屋里,别折腾了。”
薛然已经站起来了,叶阿姨又把她按回到沙发上,给程扬使了个眼色。
“就是,反正就这几天,我住一楼就行,还凉快。”程扬很快地接话。
程敏边吃水果,边看了看自己二哥和薛然,朝叶阿姨说,“妈,小然家换了把锁,不过门有点坏了,得找人修修,不然使劲儿推推就能打开。”
“等你爸回来吧,让他找人去修修。”
“要不明天我去看看?”程扬说道,“我们那儿东西坏了都是自己修的。”
“我看行!”叶阿姨热情地点头,对薛然说,“程扬手巧,他就喜欢鼓捣这些,以前好多东西他都是先弄坏了再自己修好。”
“妈——”程扬很无语,真不知道亲妈是夸他还是贬他,程敏在旁边咯咯直笑,薛然也忍不住笑起来。
叶阿姨看气氛差不多了,指使起程敏,“小敏,周阿姨把我的裁缝书借走了,你去她家找她,帮我要回来,另外再去趟供销社帮我买点缝衣线回来,好好挑一挑,别跟上次似的,一上缝纫机就断。”
程敏很有眼色地答应了,她知道妈妈是要让二哥和小然单独说说话。
叶阿姨站起身拍拍衣服,“我得去趟老赵家,他家后院菜地里豆角结了不少,昨天就喊我去摘,再不去摘就老了。我拿点回来,晚上给你们蒸豆角馅儿的包子吃。”
叶阿姨和程敏前后脚出了门,家里只剩下程扬和薛然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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