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听到桃丫喊“娘”时那又清又脆的声音就出来了。
他是觉着桃丫这样喊不妥。
毕竟桃丫跟他二弟,这时间还没正式成亲呢。
不过站在廊下想一想,也就罢了,他也就释然了。
算了,旺国现在看着长大成人了,沉稳了,瞅着他现在那目光冷峻,又高又俊的模样,似乎很难想象从前他在村里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四处惹是生非的皮猴子。
从前他这个当大哥的,可没少背后跟在娘屁股后头替旺国去各家各户赔礼道歉。
现在倒是长得人模人样了,可在李爱国心里,他清楚旺国心底依旧残存着那份倔强劲儿。依他护桃丫的那架势,他肯定根本不在乎桃丫怎么叫,也不在乎外人怎么说他、说桃丫,或者怎么看待他们。
李爱国最羡慕的就是桃丫跟旺国身上的这份不管不顾、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底的坚定劲儿。
而桃丫,她那没心没肺的性格,更不会在乎这些。
想到这里,李爱国叹了口气。他多希望自己的性格也能变成桃丫跟旺国这样洒脱啊。可惜,人的性格是定型了,是改不了的。
李爱国默默站了站,又进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李庆国被打得抱头鼠窜、嗷嗷直叫的动静。
桃丫看够了热闹,朝李庆国丢了个白眼,哼,让你看我笑话,还想来欺负我!
她赶紧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范海棠的胳膊,“算了算了,娘,别打弟弟了。他年纪小,不懂事。”
她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一边趁着范海棠没注意的空儿,又扭头朝李庆国甩了个大大的白眼。
李庆国被她这一声惺惺作态的“弟弟”叫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暗恨:果然,二哥在家,这坏丫头就装得跟个小绵羊似的,二哥一走,她就原形毕露了!
可是,看着被桃丫一挽着胳膊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他娘,而一转向他时就横眉立目,李庆国不由悲从中来,呜呜呜,光凭他一个人,只怕是斗不过这个坏丫头,这个顶顶坏的坏丫头了!
范海棠一听到桃丫喊“娘”,那心里就像是灌下了一大碗甜甜的蜂蜜,别提多舒坦、多熨帖了!
她又不是那等糊涂人。活了大半辈子,她比李爱国还多吃了好些年难道盐,能不知道桃丫跟旺国还没成亲,按道理其实不该叫娘?
可是丫头实心眼子,这么热乎乎、甜丝丝地叫娘,这么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自家人面前,难道她还能一盆冷水泼上去?
她可狠不下这个心!
再说旺国对这丫头是喜欢得没话说,她自己养大的儿子,她能不清楚?
瞧那臭小子,成日里眼神都粘着桃丫,粘得都快拉丝儿了!
她还从没见过她这从小就主意正、性子独的二儿子这么粘过一个人呢。
反正旺国跟桃丫结婚也是板上钉钉、早晚的事了,叫“娘”就叫吧。
谁要是敢在背后嚼舌根,她范海棠第一个抡起大扫把把那人轰出去!
吃着午饭,桃丫问,“娘,爹他咋不回来吃午饭了?”
范海棠还没答话,李爱国主动解释说,“县公安局的董同志下来调查了,现在正带人四处搜寻岳振山呢,我爹也跟着帮忙去了。吃过饭后,我跟庆国也得去搭把手。”
说起岳振山,范海棠皱着眉说,“真没看出来哇,这家伙是这样的人!”
虽说目前还没定论,但是他这一跑,指定是心里有鬼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莫非,秀英嫂子真是他下手害的?”
李庆国还是不自在,他始终不愿相信这事。过去,他还挺崇拜岳振山的,只不过,肯定远不如他崇拜他二哥那样!
桃丫扬着下巴、一脸得意地地说,“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会看外表!那岳振山就不是什么好人!”
李庆国冲她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不看外表?呵!光看外表谁信你是个坏透了的丫头!光会给人灌**汤,还又馋又懒,正经事儿一样不会,就知道吃好吃的!
桃丫说,“大哥,待会吃了饭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吧!”
李爱国跟范海棠异口同声地阻拦,“不行!”
桃丫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顿时皱成了个小包子,“为啥不行?”
她不甘地问。
李爱国是因为答应了二弟要保护着桃丫,同时留意着,别让她露出什么马脚。
那天他虽说是开玩笑,说桃丫是“桃花树精”,但其实心里并没这么以为,只是他也隐约明白,桃丫的身份恐怕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否则,二弟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拜托于他。
所以,他当然不希望桃丫出去冒这个险,万一寻找岳振山的途中她不小心露出了什么破绽,那他怎么向二弟交代?
范海棠则是纯粹不希望桃丫去干这些“糙活儿”,“钻那山沟林子,那都是他们大老爷们的活儿,啊,桃丫,别让树枝子刮花了你的小脸蛋儿。瞅瞅,多水灵俊俏的脸蛋子,可别给刮破相了。”
李爱国跟范海棠都这么坚决反对,桃丫虽说不以为然,但也乖巧地答应不去了。
她纯粹只是出于好奇。但身边两人真切的担忧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算了,不让他们担心就是了。
李爱国跟李庆国吃过饭走了,桃丫想着帮范海棠收拾碗盘到灶房里去,范海棠却把她撵出了灶房。
“桃丫,吃过饭去院里溜达溜达,消消食。在家待着,可别跑外头去,啊?”
桃丫倚着灶房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娘,咱村里,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喜欢涂脂抹粉吗?”
她想起跟岳振山厮混的那个女人,还没揪出她的底细呢。也不知道是谁?
范海棠诧异地转过头来,想了想,摇摇头,“那可没有。要说早些年,我只知道大地主婆子王香秾喜欢涂脂抹粉,可她早些年就吊死了。现下这光景,哪还有人干这种不正经的事儿?”
再说,现在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好些农户家里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多余的闲钱去置办这些脂粉啥啊的?
公社的供销社里也不卖这些东西。只有县里的百货大楼里才有,还贵得吓人。庄户人家可舍不得花这冤枉钱。
听了范海棠的话,桃丫暗自里嘀咕,难不成,跟岳振山厮混的真不是村里的人?
她想起当初夜里跟黎根宝说话的女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可假如对方不是村里的,她进出村口,为啥没引起村口时常坐着的那些大爷大娘们的注意?这么些天没听见风声,难不成她会遁地不成?
桃丫琢磨着,要不去问问黎根宝。
她跟范海棠说了一声,拔脚就往外跑。范海棠在后叮嘱,“别上山,别去犯险!”
“知道了!”桃丫应了一声,就听见她咚咚的脚步声跑远了。
范海棠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丫头,真是半刻也闲不住。”
桃丫去找了黎根宝,谁知道黎根宝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看着他那副憨傻木讷的模样,桃丫叹了口气。她敢肯定,黎根宝没说实话。不过,也许他还信不过自己。
她能感觉到,黎根宝身上的情绪复杂得像是飘荡的澜河山谷,时而有汹涌的涛浪猛烈拍打在岸边上,激起惊雷般的咆哮;时而山谷的水流又变得迟钝而缓慢。
他的内心有着激起强烈的冲突,但他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分毫,依旧那般痴痴傻傻、木木登登的。
不过看着黎根宝比起来从前来,不再是一根儿竹竿般瘦成皮包骨头的形象,她还是有点欣慰。
桃丫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桃酥,放在窗台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黎根宝僵立在原地,悄无声息。
他慢慢走出草棚小屋,凝望着桃丫的身影绕过大石头,走上了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她走路的方式轻快又活泼,像是一只灵动的野生小鹿跳跃在山间的小道上,很快就踏上了大道。
黎根宝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树林后面,他这才动作迟缓地回到狭窄阴暗的小草棚屋内,拿起窗台上的桃酥,笨拙地塞了一个到嘴里。
香甜的滋味在嘴中弥漫开的那刻,黎根宝那黝黑脏污的脸上,突然滚下两道泪水,无声地冲开他黢黑的脸,像是两条清澈的小溪流淌在漆黑的夜间山谷。
范海棠正在院外边张望,看见桃丫回来,着实松了口气。她还真怕这闲不住的丫头耐不住她的好奇心,上山去了。
那桃花山可大着呢,前些年还有野猪,当年她的旺国就险些在山上丢了性命,还幸亏老元头救了他。
范海棠赶紧说,“桃丫,回来啦?快回来洗洗。看你的小脸蛋子上都沾了灰了。”
她一边交代桃丫洗手,一边进了灶屋又捅开灶火,说着,“娘给你做个玉米糖饼子,可香甜着哪,趁他们爷儿几个不在家,就给你开小灶。”
桃丫乐得眯起了眼。要说在这人间,她最喜欢的人,除了李旺国,就是范海棠了。范大娘真是自始至终对她都是头一份儿的好。
吃着香喷喷、甜丝丝的玉米烙糖饼,桃丫问,“娘,你知道黎根宝是怎么回事吗?他怎么看着痴痴呆呆的啊?”
范海棠叹了口气,“那小孩也是可怜。”
原来,黎家解放前就是这方圆百里的大地主,据说他家祖上就是这边有名的大奸商、大地主,家业极其庞大。解放前夕,黎巧山被枪毙后,他的大儿子黎咏财逃走了。二儿子黎咏富的老婆王香秾那时节怀着黎根宝快要生了,他们一家就没逃远,只躲在了百花县城里。民兵后来得知了黎咏富一家的下落,就去城里抓人,谁知道黎咏富这人简直不是人,丢下了王香秾母子,只带着女儿自个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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