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连失七州,魏刺史甚至无需细究,便知边境定然出了大问题。
“确定没传错?”他嗓音发颤,言语间带着侥幸。
侍卫额头磕地:“回大人,确是如此!从子时到寅时,烽火台接连燃起。最蹊跷的是,”他咽了口唾沫,神色惶然,“传令兵说那些吐蕃人像是不知道疼,中箭了还不要命地往前冲。”
姜鹤羽心头一跳,魏刺史也向她投去一个莫名的眼神。
“再给你多加五百两,赶紧多制些伤药。”他匆匆撂下这句话给姜鹤羽,转身便喝令侍卫,“速传吕都尉!”
姜鹤羽也无心停留,出了魏府便策马疾驰。
边境溃败如此迅速,驻扎城郊的戎州军必会即刻开拔。
她必须在军队启程前见到江离。
官道上尘土飞扬。原本推车挑担的百姓听到远处连绵的号角声,纷纷驻足相顾,脸上渐渐浮现惊惶之色。
又要打仗了!
姜鹤羽背着包袱,赶到驻地时,军营已是一片忙碌。士兵们正紧张地搬运物资,整备军械。
她策马穿过人群,终于在“蒋”字旗下寻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离一身玄铁甲衣,肩挎箭袋。红缨枪斜插在身侧沙地里,他正低头核对着手中录册,面色沉肃,眉宇间是姜鹤羽少见的冷冽。
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抬头望来,看清来人的那一刻,秋霜一般的冷冽顷刻消解,化作一抹温柔笑意。
“阿羽。”
姜鹤羽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急问:“何时启程?”
“一刻钟后。”
江离见她神色沉凝,立即会意,朝不远处的蒋峰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同姜鹤羽到一旁去说说话。
蒋峰毅促狭地挤了挤眼,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待两人走远,蒋峰毅笑容渐敛,怅然望向城中方向。
耳边忽然“咚”地一声闷响,他猛地转过头,竖眉喝道:“两个蠢小子!动作放轻些,别把金露的封口泥碰掉了!”
“嗷,好的校尉!”
姜鹤羽随江离来到路边背阴处。江离将长枪倚在石旁,取出手帕仔细拭去青石上的尘土。
“什么时候改练枪了?”姜鹤羽坐下,缓了缓这一路被风吹得发麻的脑子,忍不住问,“你的剑呢?”
“近来在营中跟着蒋校尉学的。”江离挨着她坐下,“剑式轻盈,但太过考验技法。战场之上,还是重兵器更实用。”
他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她,“阿羽过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我说?”
姜鹤羽急饮两口,喉间焦灼稍缓,这才压低声音:“有件事尚未完全确定,也不知怎么告知大家,就先与你通个气。”
“你说,我视情况知会其他人。”
江离办事她向来放心,姜鹤羽凑近几分,“吐蕃那边,恐怕在用之前郑同文送过去的那些药材,炼制某种特殊的药。”
“特殊的药?”江离神色一凛。
“嗯。”姜鹤羽点头,“这类药的作用无非就那几种,要么短时间内激发力量和耐力,让人不知疲倦疼痛;要么强行压制恐惧和焦虑,使人战意癫狂。”
江离眉头紧锁:“世上竟有这种药?”
“当然有。”
莫说姜鹤羽在末世见过的那些高科技兴奋剂,即便是更早的一战二战时期,就已有很多参战方偷偷在士兵身上使用此类药物,以换取更强的战斗力。
大夏朝虽受限于技术,制不出那般高效的药剂,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生出这种想法并付诸实践。人心对捷径的渴望却从未变过,否则,历史上怎会出现五石散和底也伽这类东西?
江离神色愈发凝重:“若吐蕃人真用了这种药,那一夜连破七州的战况……便说得通了。”
看来到了关键时候,魏刺史那边的消息倒也传达得迅速。
姜鹤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缓声宽慰:“不过,这种药也并非毫无破绽。药效一过,服药之人反而会比寻常人更加萎靡虚弱,甚至可能直接丧失行动能力。”
见江离已领会其中关键,她继续道:“所以,若战场上遇到异常凶悍的敌军,不要带着人硬拼。先暂避锋芒,观察那些人的状况,等药效过了,再伺机反攻。”
“好。”江离郑重点头,声音沉稳笃定,“我会见机行事。”
办事的人太过靠谱,反倒让姜鹤羽一时语塞。该交代的都已说完,可时间还剩一些,她竟不知该再说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戎州军的吆喝声、马蹄声、车辕滚动声隐约传来,愈发衬得此处过于寂静。
直到这时,姜鹤羽才真正意识到,他真的要走了。
她抬眸,凝着他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去他兜鍪上沾染的几点尘泥。
江离瞧见那葱白纤指,目光一颤,耳根倏地泛红,迅速垂下眼睫。
姜鹤羽动作微顿。
她早发觉了,这几日,江离与她说话时总是不敢直视,稍微靠近些,他的下颌便绷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姜鹤羽摸了摸鼻尖,疑心是前些日子玩得太过火,或许真把人惹恼了,便没头没尾道:“你不喜欢的话,往后我不那样了。”
她不想让他带着心结不清不楚地踏上战场,还是将话说开了好。
江离一怔,急忙攥住她的袖角:“不是。”
“嗯?”
“不是不喜欢。”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
“只是什么?”
回想起那些荒唐画面,江离脊背发麻,“……只是觉得有些难堪。”
姜鹤羽不解:“这有何难堪?”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上额际,掩住眉眼,嗓音涩得不像样,“太脏了……弄得到处都是……还污了你的衣裳。”
姜鹤羽蹙眉,一把拉下他的手:“江离,我是不是与你说过,”她望进他躲闪的眸子,“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见他仍要别开脸,她掐住他的下颌,语气加重:“身体发肤,何脏之有?若换作我,你也觉得脏么?”
“怎会!”他脖颈瞬间烧得通红,“你哪里都好,我……”珍重还来不及,甚至连痕迹都舍不得洗去。
只是不堪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那不就是了?”
姜鹤羽松开手,“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江离,你大可放得更开些,不必活得这般拘束。”
江离面上的红褪去几分,动了动唇,抿出一个笑:“好。”
转瞬即逝的黯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很细微的情绪变化,若是从前的她,根本无法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不同寻常。
可此时,她却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可能她的某句话又戳到了他的痛处。
姜鹤羽在心底轻叹。
她懂他的欲言又止,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可现在的她,给不起。
她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去理解他的爱,到如今才算得上有所明悟。可该怎样学会去爱一个人,她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呜——”
启程的号角声骤然响起。
江离猛地起身,喉间发紧,心底的不舍几乎压不住,迫得嗓子也有些哑:“阿羽,我该走了。”
姜鹤羽将包袱递给他:“给你带了些用得上的。”
“好。”江离应着,眼尾带着些微红。
“阿羽,”他声音哽住,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早晨给你买的。”展开是几块桂花酥,边缘不小心碰碎了,他本想着下值回去时重新买一份。
姜鹤羽沉默着收下,手指微微收紧。
胸前玄甲被带歪了些许,她抬手替他整理,指尖在冰凉的甲片上摩挲片刻:“其实……也不全是为正事。”她抬头,“我也想在你临走之前,再见见你。”
江离眼尾的那抹红,终究蔓延到了眼眶。
姜鹤羽瞧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发涩,她轻声问:“当初自请到营中去,可想过会有今日?”
“想过。”
沉默片刻,她勾勾手指。
江离顺从地俯身。
一个吻郑重落在他眉心:“阿兄,平安归来。”
铁甲寒光凛冽,江离展臂,用力将她拥进怀中,侧脸紧贴在她发间:“一定。”
姜鹤羽轻轻“嗯”一声。
她不会拦他。
参军下营之初衷,就是要在思想上改造得过且过的戎州军,将其武装成一支为国为民而战的队伍。
战事来临,要想得到营中将士们发自内心的认可,要真正铸就一支令行禁止的铁军,作为号召人的参军,就理当冲锋在前、身先士卒。
从提出整饬戎州军那日起,他就注定要站在最前线。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江离横枪立马,扣紧了缰绳。
他没再回头去看那个身影。
与其说是自请到营中去时想过有这天,倒不如说是早在向吕都尉献策时,就已然掺杂私心。
她的天地愈发广阔,就愈发不需要一个只会端茶倒水的男人。这些事,任谁都能做。他不想再镇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要爬到更高处去,做她最锋利的战刀。
最无可替代的暗箭。
最坚不可摧的垫脚石。
纵使永不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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