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五,吐蕃铁骑如猛兽突进,连破戎州下治七处羁縻州;九月初一,又陷五州一县,边关告急的烽火昼夜不息。
九月初二,援军先锋与吐蕃斥候在夙叶县狭路相逢,一场遭遇战后,吐蕃败退;初五,戎州援军与边境残部会师,当日在夙叶县外二十里与吐蕃主力展开血战,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九月初十,戎州军浴血收复一县三州,却遭吐蕃分兵袭取南二州、北一州;廿日,戎州军佯败诱敌,先锋军于黑风垭口设伏,歼敌七千余众,吐蕃军心大乱,仓促召回两翼,临阵易将。
九月廿七,戎州军乘胜追击,连克五州,终将吐蕃逼退至饮马涧外,战局竟又回到八月廿五时的态势。
截至十月十五,两军已在饮马涧对峙半月有余,关外秋日的枯草上凝着粘稠暗红的血霜。
“吐蕃这个走马上任的新主将,是他们赞普第三子。”戎州府衙议事厅内,魏刺史将战报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眉头紧锁,“老王,你怎么看?”
吕都尉已随军出征,留守后方的唯有年过花甲、即将致仕的左都尉王大人。
王都尉摩挲着茶盏,叹息道:“这般僵持,每日都在折损将士。吐蕃此番是铁了心要耗死我们,若再这样下去……”他抬眼望向刺史,“恐怕只能向邻近的嘉州、庐州求援了。”
“益州大都督府不下令,他们岂会擅自出兵?都是明哲保身罢了。”魏刺史冷笑。
“可如今益州府的楚王正在宫中侍疾。益州长史又……”
“……又与我素有嫌隙。”魏刺史烦闷地靠进椅背,将战报重重拍在案上,“吐蕃军往日哪有这般战力和耐力?依我看,当真如姜鹤羽所说,他们必是用了什么邪方奇药!”
“前线送来的两个吐蕃俘虏,三日前已押到医药司。”王都尉面色沉郁,“但愿姜典药能有所发现……”
“报——”侍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谈话,“大人,姜典药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相视一怔,魏刺史猛地起身:“快请!”
姜鹤羽进来后,并未在议事厅中与他们详谈,反将二人请到了露天的庭院中。
庭院正中摆着个硕大铁笼,笼中两个吐蕃俘虏披头散发,双眼赤红,像被激怒的野兽般疯狂撞击铁栏。
围栏上特制的铁刺划破皮肉,鲜血顺着栏杆直往下淌。可他们却浑然不觉,仍粗声嘶吼着拉扯围栏,仿佛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这……”
魏刺史与王都尉头一回见此景象,面色凝重。
他们记得,这两名俘虏送来时虚弱至极,软趴趴的连站立都困难。他们甚至不敢吩咐用刑,就怕一不小心将人弄死了。可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实在骇人至极。
姜鹤羽立于笼前,神色平静:“下官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少许药粉,给他们服下后,便成了这样。”
“果然有古怪。”王都尉眉头紧锁。
魏刺史侧目:“我记得……这两人被送去你那边之前,已经搜过身,并无甚异常,怎会还有药粉留在身上?”
姜鹤羽面不改色:“他将药粉藏于耳道深处,不易察觉。下官也不知他为何要藏起来,或许他自己也好奇此物效用,才起了私心偷偷留下。”
魏刺史沉吟片刻,打消乍起的疑虑:“如此看来,倒是能确定对面当真是用了奇药。可即便知道,我们还是没有应对之法。”
姜鹤羽问:“二位大人可曾看出,他们有何异常之处?”
二人闻言,凝神观察半天。魏刺史摇头,王都尉却忽然眯起眼:“他们……还能认出彼此?”
尽管这两人癫狂如疯兽,状似早已神志不清,却始终未曾碰到对方半分,仿佛仍能辨认敌我。
“正是。”姜鹤羽颔首,“下官请二位出来,便是要展示这几日找到的破解之法。”
“哦?”魏刺史打起了精神,“快讲。”
她抬手示意,洪桥立刻上前,找准机会,一把抓住其中某个俘虏的胳膊,趁乱将一只香囊样式的布袋紧紧缚在他手臂上。
那俘虏动作一滞,随即更加狂暴地嘶吼起来,意图突破束缚出来攻击洪桥。
然而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同样注意到他的同伴,二人赤红的眼中竟同时浮现出狰狞杀意。
下一刻,两名俘虏骤然扑向对方!
即使没有武器,场面却依旧激烈无比。拳头砸落、腿脚重踢、牙齿咬进皮肉,指甲撕扯头皮。他们像不共戴天的仇敌,疯狂厮杀,全然不顾自身越来越重的伤势。
魏刺史和王都尉目瞪口呆。
不过多时,笼中的两人就已血肉模糊到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
场面太过血腥,魏刺史面色变了又变,看不下去,侧过头小声道:“鹤羽啊,能不能把他们分开?”
姜鹤羽摇头:“他们现在处于极端狂躁的状态,此时靠近,只会平白伤及我们的人。”
这……魏刺史喉头滚动。让他们打完,那不知得是怎样难以入目的景象。
笼中血肉横飞,惨烈至极。
魏刺史强忍不适,再看向面无表情的姜鹤羽时,已对这个下属有了新的认识,“往日倒未看出,你如此狠得下心。”
姜鹤羽平声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不公。”
魏刺史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得对。”他定了定神,“说说罢,你对那人做了什么,竟让他们突然认不出彼此,甚至自相残杀?”
“回大人,这类强行提升战力的药本就会影响人的神智,他们服药后还能辨清彼此,才是奇事。
“下官在研究药粉时,发现其会散发出一种异香。这异香源自一种名为兰椒的香草。兰椒并无药用价值,只是香味浓郁,经久不散。想来那制药之人就是利用这种香味,来训练服药的士兵,使其在混沌状态下依然能辨出自己人。
“下官几番试验后确定,此香一旦被另一种药草的气味掩盖,服药者便会很快恢复到敌我不辨的状态。如此,我们就可趁机消耗他们过于凶悍的战力。”
魏刺史如见曙光,深一口气:“此药草可易得?”
“极易得。”姜鹤羽道,“虽军中未曾储备,但城中各大药铺皆有存货。此药草常用于调理女子气血,鲜少有人知晓它能去除兰椒的异香。”
若非之前制乌鸡白凤丸时,还剩下一些原材料正好留在药房内,她恐怕还要试很久才能试出来。
魏刺史忍不住大笑一声,重重抚掌:“好!你立刻就命人去采买此药草,炮制好后速速送到前线去!”
姜鹤羽拱手应下。
魏刺史看着她,目露赞色。此人虽然不擅阿谀,脾气也有些扎手,但本事确实是过硬。
他沉声道:“姜鹤羽,此战若胜,你当记大功!”
姜鹤羽淡淡一笑:“当为戎州尽绵薄之力。”她顿了片刻,转而问道:“下官听闻前线战事胶着?”
“是啊,僵持已久。”魏刺史叹一声,忽而想起什么,“你是想问你那未婚夫罢?放心,送来的阵亡名单上没有他。战场之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带着三营在先锋军中,虽危险些,但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年轻人,趁此机会多立些战功,往后也好升迁……就是这仗啊,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
说到此处,他咬牙,冲王都尉道:“老王,趁这次送药,你再多调一个,不,两个营的兵力去增援!”
王都尉迟疑:“可如此一来,府城守军就仅余不到两千……”
“就这么定了!”魏刺史罕见地斩钉截铁,“守住边境要紧。若是前线守不住,任由蛮人打到府城来,我这项上人头也一样难保!”
姜鹤羽忽然开口:“大人,前线除了缺人,是否也缺大夫?”
这是自然。吐蕃攻势迅猛,前线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被抬下来,即便各营都有医帐,也依旧忙不过来,很多重伤的士兵都得不到及时救治。
魏刺史一怔,有了几分猜测,“你想去前线?”
“下官愿携医药司学徒及护工前往。”
魏刺史目光复杂。
他早知姜鹤羽在府衙后门那栋楼里捣鼓了个医学堂,原以为只是当了官后用以沽名钓誉、装点门面的幌子,没想到,竟真有所成。
良久,他重重点头,拍拍她的肩:“好!你即刻准备,三日后同增援部队一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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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山坡上,残旗在狂风中卷动。拿下这座山头,便能再夺回一州之地。
“江离!”蒋峰毅浑身浴血,回头嘶吼,“我带一半人从正面硬冲上去,你带其他人把左翼压住了!”
“好!交给我!”江离沉声应下,长枪横扫,逼退两名敌兵,边战边向山上退去。
两月以来并肩厮杀,二人早已培养出默契。蒋峰毅擅长冲锋陷阵,江离精于布阵防守,相辅相成,势如破竹。
只是今日这一战,比以往都艰难得多。
吐蕃军自从换了主将,就再不如以往那般无脑冲杀,而是有谋有略起来。
他们轮番进攻,一旦药效稍退,便迅速后撤换人,再由新一批服了药的顶上。
此刻,为他们补给秘药的上官,就在山顶。
江离身上的玄甲已经被砍得变形,哑着嗓子指挥阵型。
忽然,他余光瞥见右翼八营中,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收刀取弓,侧身瞄准了后方,狰狞的脸上满是厌恶之色。
贺洪山。
江离瞳孔微缩,几乎本能地紧跟着搭箭上弦,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远处,一抹暗青身影正弯下腰,拖拽着伤兵向掩体移动。
尽管相隔甚远,人影不过指甲盖大小,可江离仍在一瞬间认出了她。
他来不及思考她为何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大后方,箭锋陡转,直指贺洪山咽喉。
江离目光幽沉,臂膀肌肉绷紧如铁,拉得弓弦嘎吱作响。
在他松弦的同一刻,贺洪山却突然转回身,箭指山顶,毫不犹豫地射向正在斩旗的蒋峰毅。
“嗤——”
箭风擦着后脖颈而过,贺洪山瞬间汗毛倒立。
有人!
还未来得及去找暗处之人。
“铮!”
他朝山顶激射而出的那支箭矢猛地一歪,被侧里飞来的另一支箭拦腰截断。
贺洪山一瞬间判断出暗箭源头,搭箭侧头,喉间却骤然一凉。
紧随而来的第三支利箭,贯穿了他的脖颈。
贺洪山踉跄后退,瞪大双眼,在倒下的前一刻,终于看清了射箭之人。
那人的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最后一箭射完,立刻收弓提枪,反手刺中左侧趁乱袭来的敌兵。
短短几息之间高强度连发三箭,江离的上臂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
握着枪杆的手掌有些虚浮,往后一抽,枪头还未完全抽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参军当心!”
一柄雪刃携着劲风,“噗嗤”一声,深深刺进血肉。
他后背猛地一沉,闷哼一声,向前扑倒。
“江离——!”蒋峰毅目眦欲裂。
贺洪山跪倒在地,嘴角涌出鲜血,一个畅快的笑咧至一半,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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