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三,戎州军于横犁山大捷,收复越西州。
当夜,越西州府城外五里,戎州先锋军临时驻扎地中,营帐间篝火明灭,映着将士们疲惫又兴奋的面容。
主营帐内,江离伏在简陋的行军床上。
他面如金纸,呼吸短促,那双总是清润的眼睛此刻半阖着,固执地不肯完全闭上。
“弟妹,快来!就是这儿!”
蒋峰毅洪钟般的声音穿透帐幕。
帐帘掀动的刹那,江离猛地睁开眼,撑着床沿就要起身,却不防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重重跌回榻上。
“乱动什么!”
低斥声落下,一双手挟着初冬的寒气,出现在床前,稳稳托住他的肩膀。
江离觉得自己的眼睛许是也出了问题,不然为何会影影憧憧什么都看不清。
他摸索着,去牵她的手指。
蒋峰毅跟在后面哈哈大笑:“瞧瞧咱们江参军!往常不是刀架在脖子上都面不改色?怎么这会儿见到媳妇儿,激动到连自己的伤都忘了!”
他扶刀大步走到床边,替江离把滑落的衣袍重新盖在背上,冲着姜鹤羽戏谑道:“弟妹,你别看他平日一副稳重模样,其实每晚睡之前,都要把你送他的那些瓶瓶罐罐拿出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蒋峰毅!”江离缓过劲,出声打断他,微微皱眉,“你唤她什么?”
“弟妹啊!”蒋峰毅理直气壮,“你如今既叫我声大哥,那我唤她弟妹,有何不妥?”话虽这般说,他还是偏头瞧了眼姜鹤羽的脸色。
姜鹤羽笑笑:“并无不妥。”
蒋峰毅眉开眼笑:“你看,弟妹都说无妨!”
吵吵嚷嚷的动静短暂荡开混沌迷雾,江离眼前总算有了几分明晰。
他抬头去看姜鹤羽,她却没看他。
蒋峰毅大马金刀地在榻边坐下,自顾自骂起来:“贺洪山那个狗东西!眼看胜局已定,正是关键时候,竟然在乱军中偷偷朝老子放冷箭。还好江离胆大心细,不顾危险先下手为强,不然老子真就要栽在这里了。”
姜鹤羽“砰”地将药箱重重搁在案上,震得杯盏晃动。
蒋峰毅早就一股火憋在心里,这会儿见有人与他同仇敌忾,更是收不住话:“弟妹,你是不知道,当时周围乌泱泱全是疯狗一般的蛮人,若是被阴了,稍微落点儿下乘,怕就只有丢命的份儿!”
说到此处,他动容地轻拍了拍江离的肩,“这真是过命的兄弟,为了救我,生生受了那蛮子偷袭的一刀。好在他反应够快,那种情况下竟还能想到趁他们神志不清,往脸上抹了把血就往地上倒。埋汰是埋汰了点儿,好歹是逃过一劫,不然非得被那群疯子乱刀砍死不可!”
姜鹤羽扫了江离一眼。
江离面色微僵,幽幽望向说个不停的蒋峰毅:“蒋大哥,劳烦你,给我打碗热水来。”
“啊?行!我这就去给你烧!”蒋峰毅没发觉不对,干脆应下,起身就走。
脚步声渐远。
姜鹤羽总算舍得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阿羽。”
江离有些不安地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带。
姜鹤羽就着他的力道靠近,轻笑道,“江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
时隔两月,熟悉的暖香终于又在鼻尖浮动。
江离耳尖染上一抹红,抿抿唇,自嘲一笑:“别人来,听的都是自家夫君多么英明神武,到了阿羽这儿,就是听我如何装死逃命。”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姜鹤羽使了些力气捏他的脸颊,“你一边装可怜,一边又耍小聪明自称夫君。”
江离苍白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也不知是被捏的,还是旁的缘故。
他没否认,只偏头吻了吻她的手腕。
“抱歉,没能给你长脸。”
“我要你给我长什么脸?”姜鹤羽指腹抚着他清瘦的侧脸,声音有些哑,“嗯?我要你给我长什么脸?”
江离噤了声,垂下眼,像个犯错的孩子般,用新长了一层薄茧的指腹摩挲她的手背,轻柔又缓慢。
姜鹤羽闭了闭眼,声音虽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装死逃命又如何?江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嗯……看来我做得很好。”他捕捉到她态度的软化,玩笑般讨功。
“真做得好,就不会为了救人,毫无顾忌地把后背空给敌人。”姜鹤羽面无表情。
江离笑了笑,没接这话。
他的眼皮开始发沉,下意识将脸往那温暖掌心贴得更紧,低声喃喃,“好想你。”
姜鹤羽轻叹一声,顺了他的意,不再细究。
她托着他的脸,凑近看他,“晒黑了。”
“别嫌弃……等过了冬日,就白了。”
“我让花匠往东院移栽了一棵玉兰,待来年开春,你就同那玉兰花比一比,让我瞧瞧,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好啊。”他耳朵也逐渐听不清,压不住疼地轻哼一声,“……阿羽,你为何……”
“先睡罢。”姜鹤羽终是忍不住压上他的唇,“我就在这儿,不走。”
江离昏昏沉沉去蹭唇间的指节,吊在眼皮上的那根无形丝线倏地崩断,他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榻上之人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姜鹤羽轻轻掀开搭在他背上的衣袍。
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缠得七扭八歪的纱布边缘洇出鲜血。
她一层层将纱布揭开,即使已经尽量放轻动作,还是难免撕扯到粘连的皮肉。
江离背上的肌肉本能地痉挛。他眉心皱得极深,却连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姜鹤羽垂下眼,手上不停。
纱布被完全揭下,泛白的刀口暴露于寒气中,自右肩斜贯至腰际,深可见骨。伤口边缘带着灼烧后收缩的痕迹,内里深红的皮肉翻卷,细微处还沾着泥沙。
她坐在床边,沉默良久,打开药箱,替他重新清创。
蒋峰毅刚踏进营帐,俯身治伤的姜鹤羽立刻回头,食指抵在唇上。
他会意,端着热水轻手轻脚走过去,“睡了?”
姜鹤羽扯唇,用镊子将细布不轻不重地按在他伤口上:“失血过多,晕了。”
碗中热水映出床上人惨白的脸,蒋峰毅看到那狰狞的伤口,长叹一声,“当时场面太过混乱,我起初都以为他死了。后来敌军败退,我本打算把他的尸身刨出来背回去,没想到竟还有一口气,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满脑子都是赶紧先止住血。
这会儿江离看不见,蒋峰毅也不再故作轻松。他抹了把眼角,缓缓道:“止血的手法是粗糙了点儿,都是以前军营里的土法子,也不知他这细皮嫩肉的,熬不熬得住……”
“无妨。我能治好他。”姜鹤羽听出他语中歉意,轻声道,“活着就好。”
后半句声音极低,隐于夜色中,竟不知是在同谁说。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离的伤势很重,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极短。
这期间,不少营中的兄弟拎着慰问品前来探望,甚至连吕都尉都亲自来过一次,却都没能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姜鹤羽怕他落下病根,将每日吃什么饭用什么药,何时用,用多少,都一板一眼地算得仔细。
倒是江离,只会仗着身上有伤,醒来就可怜巴巴地向她索吻,每回都吻得喘不过气来才肯罢休,气得姜鹤羽骂他“埋进土里才会老实”。
江离轻笑一声,趴在软枕上,唇色嫣红,声音沙沙的,“心情愉悦,才会好得更快。”
“诡辩。”姜鹤羽斜他一眼,背上药箱,“好生歇着,有需要就叫门口守卫。我还有事,忙完了再回来陪你。”
战事还未结束,横犁山大捷后,大军原地休整了两日,又要开往下一处失地。
江离知她要去哪里,他指尖动了动,终是道:“万事当心。就算是自己人,也不可大意。”
姜鹤羽以为他在说贺洪山偷袭蒋峰毅一事,点点头,“知道了。”
她走出营帐,带着候在不远处的一队人马,沿着大军行进的方向疾驰而去。
将士们在前头殊死拼杀,而医队要做的,就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捡人”。
在这刀刀见血的修罗场上,士兵无论受了怎样的伤,但凡还能动弹的,都会挣扎着继续冲锋,直到彻底倒下。
因为倒下的那一刻,往往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战场上无人会停下厮杀来照料伤兵,敌军更不会施舍这样的机会。那些倒下的将士,大多在漫长的绝望中,或因伤重不治,或被铁蹄践踏而亡。
待到战事结束,若己方得胜,或许还能在清理战场时被好生收敛尸骨;若不幸战败,便只能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或是在烈焰中化作一把焦骨。极少数能在倒下后捡回性命的,都免不了被眼羡得了上苍垂怜。
而这段时日,受“上天”垂怜的伤兵却格外多起来。
二狗仰躺在泥泞中,只觉周遭静得骇人。
大部队已经往前推进很远,耳畔只余自己粗重的喘息,压在他身上那两个敌我不明的人早已没了气息,他只能感觉到左腿断处仍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要死了吧,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临死前能再见阿娘一面就好了。
刺目的阳光突然直直射入眼中,他本能地闭上眼,却觉身上骤然一轻。
有人将他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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