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打完了？
二狗茫然张口欲问，嘴里却被强行塞进一把又苦又涩的药丸。
一道有些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咽下去！”
他不知那是什么，但求生的他本能让他使劲往下咽。
睁眼的刹那，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年轻女子手持银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他仅剩皮肉相连的左腿。
或许是身体早已疼到麻木，二狗竟觉得断肢之痛也过如此，不如眼前景象所带来的震撼来得深刻。
这个前一刻还被他怀疑是敌军派来补刀的姑娘，现下麻利地用布条扎紧他的大腿。
血流慢下来，她从药箱中取出把精巧光亮的小铁钳，轻轻一夹，竟就这样为他止住了血。二狗惊得睁大眼，可那姑娘心无旁骛，紧接着立刻取出针线，蘸过麂皮囊中的烈酒后，弯下身为他缝合伤口。
腿上的皮肉像阿娘手里的衣袍一样被缝起来，二狗咬紧牙关，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余光里，他只能瞥见她雪白的腰带和面巾随风轻动，上面针脚扎实地绣着红“十”字纹样。
他浑浑噩噩地想，若不是敌军，难道是老天派来救他的菩萨？他陈二狗何时积了这么大的功德？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那菩萨姑娘提高嗓音，朝远处喊：“玲姐，来搭把手，把他抬到路边！”
真好听呀。
就这样，二狗跟着另一个肚子上缠满纱布的兄弟，一起瘫在路边的荒草地上，直愣愣望着天，直到日落时分，才被抬回伤兵营帐。
他跟这个刚认识两个时辰的同伴并排躺在草垫上，半撑起身子去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时不时一晃而过的红“十”字让他有些恍惚，陈二狗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问：“她们是什么人啊？”
肚子被剌开个口子的小兵听见声，艰难侧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疼得龇牙咧嘴地笑：“兄弟，先前一直在边境驻守，还没换防过吧？”
陈二狗呆呆点头，小兵了然，热心肠地照顾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兄弟：“那些系红十字白腰带的，都是医药司的大夫和护工，这回是专门过来救咱们这些伤重到爬不起来的。”
“竟还会亲自去战场上救人吗？”
“那可不，”小兵说起此事，与有荣焉，“自打姜大人上任，创立医药司以来，咱们戎州军的伤亡可是一减再减。姜大人脑子灵活，手也巧，如今军中用的金露、酒露、止血丸、麻醉丸，还有这些日子用来对付蛮子的药囊，哪样不是她研制出来的？”
他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激动起来，“老天，这世上竟有这般有能耐的姑娘……”
二狗懵懵转过头：“姜大人是个姑娘？”
“这谁不知道啊！”小兵咋舌，“小兄弟，你究竟是在守边境还是住山洞里去了？这消息也太落后了！”
二狗身子一僵，缓缓眨眼，突然想起，那个半蹲在血泥中为他缝合的姑娘，身上的衣服好像同长官的官袍有些像。
“姜大人的官袍，是暗青色？”
“欸？约莫是吧，记不大清了。你问这个做甚？你不会是见过姜大人罢？说话呀……臭小子，命这么好……”
同伴絮絮叨叨，二狗却没再回答。
他躺在草垫上，感受着胸腔中缓慢却依然还在跳动的心脏，反复默念着“姜大人”，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到心里去。
而他念叨的人，此刻正立于伤兵营外，听着手下三人汇报。
“大人，大致情况便是如此，这是记录的详案。”玄衣女子双手呈上一本录册。
姜鹤羽从徐心愫手中接过那本册子，目光微顿，“最近没休息好？有些憔悴。”
徐心愫下意识摸脸，低声道：“白日里事多，晚上就不大睡不着。”
“一会儿我给你开副安神的方子。”姜鹤羽劝她，“事情太多就给其他人分分，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担。”
“是，谢师傅。”徐心愫点头应下。
实战确实会让人背负极大压力，却也是最见成效的历练之法。这些日子马不停蹄地跟随前线部队收治伤兵，医药司这第一批三位学徒成长了不少。
他们虽然平日也常在仁和堂上课，却与堂中其他学子不大相同。一来早早便追随姜鹤羽与黄遇山习医，私下甚至会以师徒相称，二来还身兼医药司流外官，领着朝廷俸禄。因而相较于其他学徒护工，姜鹤羽对他们三人自然也更为倚重。
她将那记录详实的录册仔细翻阅良久，微微颔首，很是满意：“如今重伤后还能存活下来的战士越来越多，你们功不可没。”
徐心愫唇角不自觉抿出一个笑。
姜鹤羽吩咐：“后续用药也不必再如先前那般精打细算了，剩下的药材储备比较充裕。”
侍立一旁的孙志平闻言，与孟芸颖对视一眼，眼中迸出亮光：“大人，仗要打完了？”
“嗯。”姜鹤羽笑笑，“快了。”
有了克制兰椒的药囊，戎州军积累的优势愈来愈大，收复全部失地指日可待。
就算吐蕃那边试图再改良配方，短时间内也没那么容易调出来。
只是——姜鹤羽蹙眉看向远处，若是能斩草除根就更好了。
一阵朔风突如其来，扬起她的面巾，冰凉的触感落在颌角。
戎州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掩盖了战场上的腥膻血迹。
远离前线的参军营帐，门帘被掀起，灌进几片雪花，又很快垂下。
闭目养神的江离掀开眼皮，却见进来的是个布衣毡帽的年轻小伙子。
“小九？”
他压下一闪而过的失落，略略支起身子：“怎么这时候过来？”
布衣少年咧嘴一笑，虎牙粲然：“参军，属下等幸不辱命，摸到了他们囤药的地方！”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蒋峰毅还在用冷水擦脸醒神，帐前就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掀开帐帘，见到了那个手持江离令牌，快马加鞭连夜赶来的斥候。
小九匆匆下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急忙从怀中掏出密信递了上去。
蒋峰毅挑眉，先看了公函，面上一喜，又展开那封指明给他的私人书信。
他看完，眼中浮起几分疑惑，不动声色地招来传令兵：“去找姜典药，让她立刻到吕都尉帐前候着。”
姜鹤羽站在都尉营帐外，融雪打湿了她的靴面。不多时，蒋峰毅大步流星地走来。
她走上前，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儿了？”
“好事。”蒋峰毅露出一个笑，“江离来消息，找到吐蕃囤秘药的位置了。”
“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他挤了挤眼，说完便带着小九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姜鹤羽垂下眼，若有所思地跟上。
帐内，吕都尉一目十行看完公函，长舒一口气，一拍桌案：“好！”
“蒋峰毅，事不宜迟，你今日就带精锐去把这些东西给我端了！”
“末将领命。”蒋峰毅沉声应下，略一迟疑，又道，“都尉，属下斗胆，想请姜典药一同前往。”
吕都尉闻言，目光在一旁的姜鹤羽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为何？”
蒋峰毅缓声道：“此事毕竟与秘药相关，之前的克制之法也全靠姜典药，属下想着，有姜典药在更稳妥些。”他郑重抱拳，“请都尉放心，末将以性命担保姜典药的安全。”
姜鹤羽心思回转，适时上前一步，拱手道：“都尉，下官愿往。”
吕都尉思量片刻，终于点头，但还是交代蒋峰毅，“遇事千万谨慎，不可冒进，不可有任何闪失。”
一个能在后方兵不血刃克制敌军的人才，其价值不低于一个精锐部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戎州损失多大，光是魏刺史那边，他就无法交代。
“末将明白！”
走出营帐，蒋峰毅长出一口气，低声道：“江离那小子头回托我办事，要是办砸了，往后见着他都没脸说话。”
姜鹤羽似有些诧异：“这是江离的意思？”
“可不是嘛。”蒋峰毅搞不懂，“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非得让你冒险跟着，我们又不是不认识那药。”
姜鹤羽轻笑一声：“毕竟可能那处还有其他功效不明的秘药，涉及到几百精锐的人身安全，他担心有风险，怕你们应付不来，也可以理解。”
“说得也是。”蒋峰毅握紧腰间佩刀，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也有些憷得慌，“那我先去准备，我们趁午时人困马乏的时候动手。”
姜鹤羽点头应下，指尖在袖口缓缓摩挲。
从蒋峰毅开口请求带她一起去缴药那一刻，她就明白了江离的真正意图。唯一惊讶的，也许就只有他的心照不宣。
她从未与江离说过她的想法，他却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正要转身回营收拾行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唤声：
“姜大人！”
小九快步追上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封，
“大人，这里还有一封信，参军大人特意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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