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X城回到B市,刚一落地,贺华光就收到台里的纪录片任务,迎接两国建交周年。而叶荣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拉着一起转机去了莫斯科。陈息只能自己一人拖箱子,打车回公寓。
首都一向是一天堵一次车,一堵堵一天的。陈息也没指望能送到家楼下,只在电视台旁的公交站就下了车,只不到五百米,省得转弯掉头,费气费事。
这想省事,偏偏事情也就来了。
上次在酒店顶楼遇见的那个青年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窄巷点烟。
他长身玉立,一腿伸直,一腿微微曲着,上半身似靠非靠地倚着白墙,一手挡着风一手转了转火机,一点火星就映入他的眼眸。眉头微皱,咬肌微隆,整个人站得笔直又放松,如收进剑鞘的三尺青锋。
陈息一边暗自讶异,一边生了顽心,把行李靠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爱惜花草哦。”
男人倒不惊讶,只是抬眸看她,“烟味熏到陈小姐了吗?”说着就掐灭了烟。
陈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头。那里正探出一丛蓬蓬的粉花,还沾着深夜的露水,让人闻得见香甜。
“每到快春天的时候,我就等着她开。每天走过都要留神的。”
那男人微微一笑,如春水初盛,“陈小姐的眼睛亮,能注意不为常人发现的美好。”
陈息颇为自得地挺胸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想,你的眼睛也很亮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息终于忍不住问,“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呢?”
“夏澈。”
陈息转了转眼睛,只觉得莫名熟悉,但偏又想不起来,索性耸了耸肩不多想。
“陈小姐,今天刚从X城回来吗?”
“是的。”陈息摸了摸肚子,“夏先生也在这附近工作吗?”
“在S城的事务多一些。”
“这样啊……”陈息沉吟片刻,“旁边巷子有家不错的小馆子,鱼汤很醇,现在应该也开始卖香椿豆腐了。可想去尝尝?这几年下来我也算这一带老住户了,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夏澈低头,肩头微颤,似乎在忍笑,但陈息兴致勃勃,只是大步向前,也就并未看见。
本来,陈息想在饭馆和夏澈分别,但吃饱了便幸福感满满,也就很好说话。夏澈提出去旁边的钢琴教室看看,陈息也就答应了。
“这附近,我了解的不多,不像陈小姐每家馆子都熟悉,但这里的钢琴倒很不错。”夏澈边说,边掀开一只钢琴琴盖,“上次有幸听闻陈小姐的笛声,我还你一首钢琴曲吧。”说着,音符便如流水一般从他修长的指端流淌而出。
陈息对西洋乐器了解浅浅,但这钢琴音色有多好,门外汉也听得出。
也只有这样不菲的钢琴,才配得上他漂亮的技术啊。
陈息在心中用力鼓掌,面上仍然收敛着,只是微笑点头。
等到从一章美妙琴声中回过神来,陈息才意识到这首曲子的来源。
“《Scent of a Woman》。”她轻轻地笑了。
一曲终了,他缓缓站起来,把一旁的留声机打开,放了一张黑胶唱片,“No mistakes in the tango, not like life.”
他轻声说,如在吟唱。他的英音很标准很流畅,如珠子滚过丝绸。
“陈小姐,可否与我共舞一曲呢?”
陈息眨了眨眼睛,“这部电影里,阿尔帕西诺的盲人表演可真是封神呢。”
夏澈看着她,露出了然的笑容,伸手取下领带,将眼睛盖住,还顺手弹开了最上面一颗衬衫的纽扣。
夏澈一手揽过陈息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腕子,旋转着开启了舞步。
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好看,领带遮住了,才显出了鼻梁和嘴唇线条的优越,下颌角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荒神。
是孟春时节,钢琴教室里暖气开得不高,但陈息觉着,每一次夏澈轻轻的呼吸,擦过自己的耳边,都更热了一些。
她心中有些不服气,趁着一次转圈下腰的动作,捻着夏澈第二颗扣子,悄悄揪下,滚进了口袋里。动作虽轻,但夏澈怎可能无所察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接下去的贴面动作,便靠得更近了一些。
舞曲将尽,陈息的手腕快于自己的脑子,反扣住了夏澈的腰。
在钢琴轻轻的余韵里,她凑到他的耳边,“I am not **ing good, and I never have been.”这句话用的力气很少很少,又很多很多,如一阵藏满故事的微风。
我还是胆子小,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敢模仿着电影台词说些深处心事。
夏澈并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笑着听她继续说。
“All my life I stood up to everyone and everything, because it made me feel important.”
陈息的手微微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脱力松开,但夏澈没让她松开,伸出手扶住她的肘。
在这小小的动作里,陈息找回了自己惯常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也不再用英语,也不再强调自己是在模仿情节的行为,而是咬着牙从缝里憋出几句字。
“但其实我废掉了。”
夏澈用一只手抱住陈息的腰,用一种很绅士的姿势但不容逃脱的气势,另一只手摘下了领带,深深地看着她。
“不是的,你只是痛苦而已。”
回到公寓,陈息无意识地在房间里乱走,每过一会就把脸埋在软垫里,无声地叫两声。
刚才夏澈声音很轻,如一阵风轻轻拂过陈息的耳垂。但却像是有人拎着铜锣耳边猛敲,“咣咣咣咣咣咣”,炸得她头晕目眩。刚被夏澈搂住的肌肤窜起一阵一阵的电流,钻入肌肤里,融入血中,一路噼里啪啦传到了心脏,搞得心也漏跳了好几下。
刚才她想开口说什么,但舌根僵住,气息也没法冲过喉口,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这几天或者说几年以来,在她满不在乎洒脱如风的躯壳下,藏着很多不甘不平。连荣荣都看不出来,最多以为是颇黎故事里的悲剧底色还留在她心里罢了。
怎么,怎么这夏澈就看得如此清楚。
她本来也是和贺华光想的一样,颇黎和杨玉环,两种角色一起诠释。
有什么难呢?就算退圈七年,以她这样的容貌、天分和资历,有什么做不到的?
但是当她看到杨玉环的演员庄淼表演时,她的信念动摇了。
一幕戏要杨玉环款款跪下,伏在玄宗脚下,穿着逃亡的素衣,褪去了一切贵妃服饰,像一只纯洁无其他欲念的小鹿。
“陛下曾许臣妾一个愿望,如今,就请陛下赐臣妾一死吧。”
庄淼的声音如名字一样,柔和到有些软弱,但面色从容,如同在说日常起居。
如果是我,会怎么处理这段戏?
回到酒店后,陈息对着镜子一遍遍揣度。
我应该高声地说吗?
我应该低低地哭吗?
我应该嗓子眼里崩出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
我应该发出石子投入深潭的声音吗?
我应该紧紧攥着玄宗的衣角吗?
我应该端庄行礼吗?
我应该怀着对黄泉路的恐惧,怀着对一线生机的渴求吗?
我应该流露出深切的不舍和眷恋吗?
怎么会是这样的平和?怎么会是这样的释然?
现在耳鬓厮磨的情郎要牺牲你,要把你推入死路啊!他才是要为帝国没落负责的人?说红颜祸水?分明他才是祸根啊。真的,凭什么啊?
之前陈息半开玩笑地拉住叶荣,说想玩玩,来试试这一场戏。
她一向是个体验派,她想知道如果自己对剧本无代入感,还能不能演好一个角色。
叶荣没有发觉她的心境波动,便说得直白。
“你演出来是柔婉的菟丝子,只这一双眼睛太亮了。你不适合这样没脾气的小女人,这种为皇帝老公而死的话如果你说,下一场戏就该提剑策马保家卫国了。”
听着叶荣这样说,陈息虽放声大笑,但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几年她也不算荒废,但是演技真的进益了,还是连当初《梁祝》都不如了?
《紫禁城》里的珍妃,被推到井口还梗着脖子不肯就死。
《阿房宫》里的赵国女,为了嬴政的大业,愿意在脸上烙上奴隶印去寻第一剑客,而当理想破灭时,就慨然自刎于殿前。
《河西走廊》里的楼兰女,跋涉千万里,也不曾低下漂亮的下巴。
《清明上河图》里的李师师,就算是皇帝上门,也是斜睨着眼唱小曲。
《外滩》里的郑苹如,永远昂着头,如她留给世界唯一一张照片。
《大雁塔》里的三代公主故事迥异,但内里都一样热烈壮阔。有赫赫军功的平阳公主,和太宗赛马时,眼眸璨若寒星,气势不输半分,下葬时亲卫部队护送;高阳公主离经叛道,和和尚相恋,不容于世,当辩机被太宗下召赐死时,她长跪殿外,磕头磕得鲜血满面,当太宗死后,她既不服丧也不露悲切,甚至放声大笑而出。玉真公主风流恣意,宴会不绝,就算是冲淡平和的诗佛王维,也不过是她的座上宾客。
还有之前的绍敏郡主,那是陈息最喜欢的角色。
细细数来,每个都沾着她敢爱敢恨,来去若风的气质。
但她真的能做到理解角色,完全栽种出一棵全新全异的植物吗?
她从不后悔当初和东家撕破脸,从不后悔在安施第二次发出试戏邀约时,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固执摆出和全世界对抗的模样,又硬又臭。
但如果没有这些波折,如果能继续得HK几位电影大导的教诲,也许,也许她就不止能演自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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