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除了仵作间和医馆,周十一又多了一个时常要造访的地方,苏源的养兽场。
苏先生的年纪看着只比周十一大了四五岁,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一见人就时常皱眉,年纪轻轻地眉宇间就有了一道细细的纹路,面无表情地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周元意倒是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一直笑呵呵地和他闲聊,也不在意对方只是敷衍地偶尔说一两个字。
直到周元意说起此行的目的,苏源才硬邦邦来了一句,“我喜欢清静。”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但周元意假装没有听懂,面不改色地接道,“这可真是太巧了,我也喜欢清静,我女儿跟我很像,我们都不是爱热闹的人。”
苏源被他哽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年纪小脸皮薄,做不到直接开口无礼地打断周元意这样的老江湖,只能任由这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管不了别人,就只能管自己了,苏源端坐在那里,不看人也不喝茶,眼神只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如果人的耳朵可以闭上,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闭上。
周元意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估摸着他耐心似要告罄,便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发出很大“啪”的一声,把苏源惊了一下。
“哎呀!瞧我这记性,前几日周十一才刚给一只小狗做了腿伤的缝合,女儿,你来和苏先生说一下这事。”周元意给周十一使了个眼色。
周十一自然懂他的意思,走上前来对苏先生施了一礼,就将自己当日缝合的步骤娓娓道来。
苏先生才提起了一点兴趣,集中精神听着她说先做伤口的清洁消毒,再用麻药,用了桑皮线做分层缝合,创口用了白及胶,最后做了包扎,七日后拆了线。
每一个步骤都尽可能做到细致完善,并没有因为救治的是动物而有任何怠慢。
“等等,你说你用了分层缝合,具体是用的哪种缝合方法?”苏源突然问道。
“伤口深部用的是连续缝合,表皮用的是间断缝合。”周十一答道。
苏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你若想来也可以,但我们必须约法三章,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对动物做任何的操作,否则受伤了后果自负;第二,你以后在动物身上做任何操作,都要像对待人一样认真;第三,你需要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对动物见死不救。”
除了第一条的约束是为了她好之外,后面两条都是在为动物着想,看来这苏先生确实是个真心喜欢动物的人,丝毫没有觉得牲畜低人一等。
周十一和父亲对视了一眼,转过头来直视苏源的眼睛答道,“我愿意答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源神色严肃,声音也清冷,“希望你日后不要忘记今日之诺言。”
“苏先生放心,父亲自幼便教导我,人无信不立,”周十一认真答道,“我早已铭刻在心。”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苏源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动作,“你们跟我来吧,先去看看我的养兽场。”
所谓的养兽场,是苏源在附近的一大片空地上围了一大圈围栏,靠墙的一侧搭上了棚顶,四面做了隔板挡风遮雨,里面做了分隔,饲养着他救治的各种动物。
除了普通人常饲养的鸡鸭鹅之外,养兽场里一只红鹦鹉,两头猪,一只羊,一匹马和一匹骡子,门口还用绳子栓着一只黄黑色相间的大狗。
苏源一路走过去,一只一只查看它们的情况,看完又给它们分别喂食。周十一注意到这些动物大多身上有伤,马身上是切割伤,骡子有背部鞍疮,猪的身上有疖子,羊伤的是蹄子,红鹦鹉是翅膀被剪断了一半。
这棚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通风也做得好,虽然里面难免有些动物的体味,但比起家养的环境也丝毫不差。
周元意刚刚收养了十二郎,正被这小狗乱尿的事闹得头疼,已经初尝到了饲养动物的不易。苏源这里的动物比他多,地方比他大,但打理的井井有条,最重要的是这些动物看起来都很听他的话,心下便有些钦佩。
“这些动物都是主人家送过来救治的吗?”周元意问道。
“羊和骡子是客人送来的,鹦鹉是我捡的。”苏源说着停下了脚步,弯腰一抄手从地上捞起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黑猫抱在怀里,“这只猫是我前几日刚聘来的。”
这小黑猫也是个粘人的性子,窝在他怀里就拿脑袋去蹭他的下巴,苏源抬手轻轻把它的脑袋摁了下去,它也不生气,继续用脑袋蹭他的手心。他轻抚猫头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倒是柔和了许多。
看来比起和人相处,这位苏先生更愿意和动物待在一块,周十一默默地想,以后言行举止需得小心一些才好。
苏源逗了一会儿猫就放它走了,开门见山道,“那我们就先从马开始说起吧,马在战斗或训练中易受刀箭伤、擦伤和蹄部磨损,另外还有“马疫”频发。外伤伤口的治疗一般是先用草药煎剂比如蒲公英、金银花清洗伤口,外敷鱼石脂软膏。若是伤口化脓了,就要采用热敷促进脓液排出,严重时要切开伤口引出脓液,有点类似疖子的处理。最后是止血与包扎,用干净布条或草药,比如三七、艾叶,按压止血,包扎固定。若是出现了疫病,首先须把病马和健康的马分隔开来,病死的马的尸体要直接焚烧,不能浅埋,再使用清热解毒的草药比如黄连、黄芩煎服或外洗,还可以焚烧艾草等驱虫。若是出现了蹄部溃疡或是腐蹄,就修剪蹄甲,用麻油或动物脂混合硫磺涂抹。”
他倒是毫不藏私,一口气把这一串说下来都不带一点停顿犹豫,显然这些东西都早已烂熟于心,说完就看了一眼周十一,似乎是在问她记住了没有。
周十一当然没有记住,但是她维持住了淡然的表情,温和地笑着点点头。
苏源就默认她记住了,“那我们再说一下耕牛,牛因为用于耕作,最常见的是劳损与筋骨伤,不如肌肉拉伤、关节脱臼或骨折。治疗主要就是两点,固定与休养。先用木板或布条固定患肢,再辅以活血化瘀的草药比如红花、当归外敷。另外如果疼痛剧烈的话,也可以联合针灸与按摩来进行缓解。牛容易得的第二种疾病主要是因为饲料不当或者是寄生虫引发的腹胀、腹泻,治疗可以用陈皮、山楂等助消化草药煎服,或者灌服麻油促进排便。另外还有皮肤疾病,比如牛痘、疥癣等,一般用硫磺混合油脂涂抹患处,或用苦参、百部煎水清洗。”说完他照例看了一眼周十一。
周十一:“……”
苏源继续道,“还有骡子——”
周元意忽然插嘴道,“苏先生,这兽病诊疗也非一朝一夕能成,不必急于一时。今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赏光到醉仙楼一块用个晚饭?”
苏源对这种应酬饭局毫无兴趣,“不必了,我还有其他事,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周元意也不勉强他,颔首答应,周十一继续保持微笑。
回去的路上,父女俩就打开了话匣子,周元意似乎对这位苏先生颇为赏识,“此人医术精湛,但不擅传授,不过他心性率直,你以后与他相处,有想法直言即可,不必顾虑太多。”他一眼就看出了周十一根本没有记住苏源说的那一串东西。
周十一有些赧然,抱怨道,“他说得太快了,好像默认了我过耳不忘一样,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下意识就假装记住了。”
周元意毕竟比她多活了十几年,见识过的人更多,经她一提醒就猜测道,“他可能还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过目不忘,所有读过书的人最想要的能力。
周十一自然也不能免俗,谁不想把哪些药材药性医理解剖一次就刻进脑子里,书里的东西看了又忘,忘了再看,反反复复何其耗时,进度自然就慢了。那些声名在外的神童,大多都是记性好得出奇罢了。
唉,只是记性好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加我一个?那能省多少事儿啊!周十一心中郁闷,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周元意难得见她抿着嘴唇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故意叹道,“都怪父亲,当初你娘得了个据说能生神童的偏方,我坚持不让她用,所以你现在才记性平平。”
周十一一听就知道他又在胡说了,眼角染上了几分笑意。
他又继续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后来我又从一个游医那里得了另一个偏方,说了能让孩子有一双巧手,只要是动手操作的事儿,保管只要看一次就懂,做一次就会,然后就能教别人了。我当时还忧心忡忡,担心孩子将来非要做个木匠可怎么办。幸好你随了我学医,又学上了外科,这样看来,那游医说得果然是真的。”
周元意说得这样言辞凿凿,若不是上了无数次当,周十一都快要信了,“小时候我换牙的时候,你跟我说,小孩子的乳牙到时间了就会脱落,掉了之后会再长新牙,手臂也一样,到时间脱落之后会再长一条新的手臂。我那时还信以为真,每天醒来之后都要先看看胳膊还稳不稳。”
周元意想起她还是个小豆丁时的稚气模样,不由得露出了怀念地笑容,“你那个时候可皮了,天天要让我拽着你两只手臂把你整个人甩起来转圈,不和你玩这个游戏你就要哭,还要去找你母亲告状,我拿你没办法,也怕把你胳膊甩得脱臼,刚好碰上你换牙就撒了个谎吓唬你。”
周十一“哼”了一声,“我当时可是被吓得不轻,就怕哪天醒来发现手臂滚到地上去了,熬了好几天才忍不住去问母亲胳膊掉了会不会很疼,这才知道你又在诓我。”
周元意恍然,“难怪那几天夫人总是见着我就要掐我一把,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还说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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