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十一在养兽场的前半个月,苏源都不允许她上手处理动物,只是让她打扫卫生、给动物们喂食,还拿了一本《治马牛驼骡等经》让她阅读,这是一本兽医典籍,记录了常见动物的各种疾病治疗方法。
她知道苏源心中自有打算,因此也不着急,每日就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任务,干完了活就坐在一旁认真看书,时不时以养兽场里的动物们为主体画上几幅画像。今日她画了一幅腾空马,骏马全身流线型的肌肉绷紧,迸发的力量让它四足腾空,前蹄稍内收,后蹄往后甩开,昂首甩尾,额鬃和马尾迎风飘扬。
苏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视线在画纸上一扫而过,“跟我来。”
周十一跟着他走到马棚里,只见他取了一筐新鲜的草料开始给动物喂食,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给动物喂食喂了这么久,有什么感触?”
“喂食是获取信任的一个好方法,”周十一这些天也一直在推测他的用意,“一开始我拿着草料凑过去,它们都不肯吃,总是躲开,后来我就换了个方式,用手拿着草料站在一旁不动,等马主动靠近,它慢慢地就肯吃了。”
“还不够,”苏源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碎盐块,他拈了一块放在掌心,平摊开手掌送到马的面前,“让马接触到你的手掌,它就会知道你对它是没有危险的。盐块可以奖励牛和马,对盐分需求会使得它们主动亲近人。”
这倒是周十一未曾接触的新东西,她学着苏源的样子给另一匹马喂盐,马很快凑了过来,温热的舌头在她掌心一舔就把盐块卷走了,还用鼻子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这是打招呼的意思,”苏源解释道,“在它感到信任和安全的时候,会把头枕在你的肩膀上,或者用整个身体贴近你,类似于人和人的拥抱。”
周十一觉得十分奇妙,她以前从没想过去仔细解读动物的行为动作。
苏源继续道,“喂食之后,就可以慢慢做一些身体接触,但切记不可急躁。”他示范起动作来,“先以长柄毛刷轻扫马的背部、颈部,逐渐过渡到手掌直接抚摸,等它放松之后,慢慢触碰耳朵、腹部等部位,注意观察它们的肢体动作,比如马抿耳朵、牛低头就是警惕信号。另外刷毛的工具要选用软毛刷,这样它们会觉得舒服一些,定期梳理可以增进信任。”
他刷完马转过头,就见周十一正拿着一块手帕大小贴着纸的薄木板,在上面用笔飞快地做记录。
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应对苏源的授课方法。
“苏大夫!”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你在吗?”
苏源循声走了出去,“什么事?”
“我这匹骡子生了病,想请您帮忙看看。”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匹骡子走了进来,苦着脸道,“它这背上生了个鞍疮,这些日子都不肯驮东西了。”
苏源先是给骡子喂了点吃的,然后才戴上手套,用手指轻轻在骡子的背上按压了一圈,又仔细看了看骡子的伤口,对周十一做了个手势,“你也过来看看。”
周十一就迅速挪到他的右后方站好,这个位置的视野既能看到骡子,又不影响苏源的动作。
他指着伤口细细解释道,“骡子的常见伤病主要是背部鞍疮、蹄部磨损或腿部拉伤。你看这个鞍疮,明显是长期用不合适的鞍具,导致磨擦过度造成的,外表既红又肿,里面估计已经化脓,先做清洁,然后切开排脓,再外敷药草药。户主的鞍具也得改,不然很快就会复发。”他指了指骡子的肚子,“另外长途运输或喂食粗饲料容易导致骡子积食,可以用大黄、芒硝等泻下药来处理。还有,骡群中可能传播的口蹄疫,处理起来和马疫类似,隔离病畜,焚烧尸体,用清热解毒药预防。”
周十一边看边听还得边记录,因为集中注意力,肩膀有些紧绷,但动作并不忙乱。她知道要想把苏源的话原样一字一句写下来是来不及的,因此琢磨了好几日,想了个适合自己做快速做记录的方法。
先用一横一竖的两道线把纸面分成了三个部分,最上面写标题,比如骡子常见病;左上部分的空间写重点词,比如鞍疮、蹄损、积食、口蹄疫;右上部分一一对应其治疗,比如切开排脓,更换鞍具;最下面一栏用来记录问题和典籍阅读的内容作为复习。
这样只要自己当天或者次日及时再翻看一次记录,不说十之**,六七成的内容总是能回忆得起来的。到时再看看典籍,之后等有机会亲自动手操作一番来验证记录,就能把更多的细节补充进去,这就是一页完整的记录了,以后忘记了什么再想查阅也方便许多。
周十一把这个做记录的方法展示给周元意看,得到了他的大加赞赏,“简单又实用,连小孩子都能看懂,学习技能型知识的学徒们都可以采用。”他说着又感叹道,“四书五经虽能治国,农商工医才是真正的民生之本啊。”
“我倒没有想这么多,”周十一若有所思,“这方法也不是什么要保守的秘密,父亲如遇上合适的时机,尽可传授出去。”
周元意目光慈爱,“好。”他抬手给周十一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近日天气炎热,你日日在外奔波,要多喝水小心中暑,最近在苏先生那里学得如何?”
周十一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才慢慢答道,“苏先生的知识渊博,我也逐渐适应了他的教学方式,虽然目前还没有给牲畜做手术的机会,但应该不用等很久了。”
“凡事都有一个过程,你要多些耐心,不必操之过急。牲畜与人到底不是同一物类,所食所饮,居住习性皆有不同,你注意不要被咬伤抓伤,也不要直接用手触碰它们的血液或排泄物。有些疾病对动物来说不妨事,但对人就未必了,切不可掉以轻心。”周元意叮嘱道。
周十一知道周元意虽然支持她求学,但心里难免担忧,“明白了,我会小心的。动物毕竟尚有野性,即便是畜养的牛马,虽不用担心食物,但除了极少数得了主人真心爱护,大多数都是长期劳役,被驯养的手段也是鞭子大棒,可能还不如野生的生活来得自由。人驯养、捕杀动物由来已久,两者之间的实在谈不上信任,动物也不该信任人,这会给它们带来更大的危险。”
“正是如此,”周元意颔首,“苏先生与常人不同,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厌恶与人相争的性子,又天生与自然亲和,因此觉得动物更单纯好相处,但说到底,动物亦需生存,而生存就要抢夺食物和领地,只不过人比动物更加贪得无厌罢了。”
周十一见他脸上露出了些许忧郁之色,眼珠一转笑道,“我倒是更喜欢人一些,虽说这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好人。动物虽然单纯可爱,但毕竟无法说话,我要是跟苏先生似的,十天半个月不和人说上一句话,只怕会被憋死。”
周元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说得对,苏先生这样下去,只怕对他也并没什么好处,我平时多找他聊聊天下下棋吧。”
周十一想象了一下父亲去邀约时苏先生脸上不情不愿但又不好拒绝的憋屈模样就觉得好笑,感觉做记录都更有劲儿了。
在教授完相关的知识后,苏源先让周十一从他的助手做起。他会让周十一站在自己对面,看一遍自己的操作过程,并且做一些细节的讲解,待两人处理完受伤的动物后,由周十一复述一遍整个操作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如果被发现有错漏,就自己回去罚抄。
所幸人与动物受伤后的处理相差不大,周十一既有基础又十分好学,倒没怎么出过错,偶尔一两回漏了几个细节,苏源就毫不留情地让她自罚,他也从不检查,只是冷不丁就会在某天问到相关的问题。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周十一很快就把这些知识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苏源这才允许她上手操作,而他就站在助手的位置协助她。
动手和动脑不能说完全是两回事,但其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苏源因为记性好,对他来说,向来是动手比动脑子的难度更大,毕竟要让身体产生动作的记忆,只能通过反反复复的训练。他第一天见周十一,听到她说如何给小狗做缝合时,就预料到她的动手能力会更强一些,但真正看到,还是惊讶地发现她的领悟力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
这种好其实并不是动作的花哨,相反,她的操作动作平平无奇,外行的人看着甚至会觉得不紧不慢有些无聊,但是苏源知道,正是这种每一次都能做到位的动作和永远不乱的操作顺序,才是真正的基本功所在。
她想必经历过千百次的练习,才有了这种融会贯通,如鱼得水的流畅。所谓一通百通,对基础操作有了这样的理解,再学新的东西,自然手到擒来。
有些人一开始练基本功还能做到每一次动作都规范完整,但是一旦应用起来就是七零八落让人无法直视。还有的人一旦做熟了就开始随心所欲自由发挥,结果很快就动作走形毫无章法,只能又从头练起。但周十一不一样,她明显对这些动作烂熟于心,甚至形成了身体记忆,但每一次动作,她依然做得一丝不苟,完全没有偷懒和敷衍,这种始终如初的坚持态度才是最难得的。
看着那双灵巧而有力的手不断上下翻飞,这种流畅的操作在他看来,就像是一首曲子,一支舞蹈,是赏心悦目的。
等到周十一把这匹马的伤口缝合完,一抬头就看到苏源满意的眼神,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对着她点了点头道,“做的不错。”
这还是周十一第一次看到他笑,她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苏先生原来也是会笑的,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年轻人的朝气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