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可能近期要南下，”周十一当晚就和周元意商议此事，她先说了结论，然后又慢慢把分析推测的过程一一说明，“虽不能说确定，但有六七成把握。”
周元意原本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此刻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几次张口欲言，却又都咽了下去。
周十一知道父亲需要思考的时间，也不催促他，便坐下来耐心等着，手里还拿着纸笔。从怀疑被徐如风验证的那一刻起，她的脑子就在飞速运转，思绪纷繁，以至于不得不拿笔把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以免转头又忘。
周元意年轻时曾经四处游历过，看过满目疮痍的土地，对于战争的可怕之处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当然知道和平只是一时的，但一年，五年，十年就这样安然过去，难免让人心中有了奢望。
雄县原本并没有这样靠近前线，但在历史上的几次战役中，辽人一点一点蚕食边境小城，逐步往南推进，当地的民众为了生存只能不断内迁，直到十五年前的那一次战役，双方都损伤惨重，辽国兵败后大伤元气，而后一直蛰伏，双方相安无事，期间两国甚至还开过商贸路线，互通有无，虽然交易物品受到严格限制，但在当时也算是一件轰动的大事了。
周元意心乱如麻，一转头见女儿正坐在椅子上写写画画，他的心又慢慢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他执笔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向周十一解释道，“雄县在这里，往北五十里就是军营，东邻安州，西接霸州。雄县是核心军事要塞，也是屯兵重地，安州为重要行政中心，霸州则是边防据点。最重要的是，安州内有有多条官道，向北可往滑州、澶州到大名府，向西北可直通太原府；向西经西京洛阳，直通关中长安；向南自开封向西南，途经许昌、唐河、邓州。安州到汴京距离约八百里，若是快马兼程，五日即可抵达。”
“我明白了，若是按重要程度来排序的话，依次是安州，雄县和霸州。”周十一思索着，“那辽人会怎么进攻？”
周元意也并没有打过仗，只能摇摇头道，“这我也说不准，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粮草、兵马、地形、位置还有天气都会影响决策。辽人安分了这么多年，想必是不缺粮草和兵马的，若是直指雄县那就是硬碰硬，可能性不大。辽人此时异动，也不知到底是有什么图谋。”
周十一对打仗也是一窍不通，她自出生后还未曾离开过雄县，若不是周元意解释，实在是连地图都看不明白。
周元意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似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最终辽人选择从哪进攻，我们这里都不是安全之所，你这几日收拾一下，以探亲的名义出城，去鄚州投奔一位远房姨母，鄚州在安州以南，那里更安全一些。”
“那你呢？”周十一追问道。
“你先走，我留下来处理房产和医馆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去找你汇合。”周元意道，“我会尽快处理完，我们是做大夫的，有救死扶伤之责，与其他人不同，即便是碰上了打仗，也不能一走了之。”
“那我和你一起留下来。”周十一立刻道。
“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周元意的脸色一沉，“你年纪太小还不知战争的凶险，不可以在此时任性。”
“……是。”周十一不再争辩。
次日周元意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前些年在外游历，认识几个可靠的朋友，又在雄县长期生活，医馆里人来人往，自有探听消息的渠道。
城中还是一片祥和之气，街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路边卖早餐的摊子上徐徐升起一团团白色的热气，把食物的香味远远送了过来。周元意背手而立，心里生出了一点希冀，或许是他们想得太多了，或者消息有误，辽人并没有打仗的意思，但他很快就警告自己不可心存侥幸，这也是做大夫这么多年来的经验之谈。
“周兄，”来人正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师陈震远，他是一位体型健硕的中年男子，声音低沉面容黝黑，“我早上收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了，何事如此着急？”
几年前陈震远在一次任务中被人下毒，幸好遇到周元意才捡回来一条命。周元意施恩不图回报，坚决不肯收他的礼，只说陈震远因为镖局的事务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而周元意又对各地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只需时常来喝喝酒聊聊天就是最好的回报了，陈震远敬佩他为人，两人渐渐成为朋友。
周元意也不瞒他，“陈兄，近日城中药材和粮食都在上涨，军营又在铸造兵器，我担心会有动乱，想问一下你近期是否有前往鄚州的商队，我想找人送我女儿去鄚州亲戚那边住一段时间。”
女儿毕竟只有十几岁，又从未独自出过远门，不知世间险恶，人心难测。周元意实在担忧，因此想找一个信得过的商队，让她随行，也能请人照料一二。
陈震远身怀武艺，因此胆子也大，“会不会是你思虑过甚，这都十几年没打过仗了，我看军中的操练都惫懒了，偶尔找铁匠打些兵器也不是什么奇事。”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周元意直视着他，“只是我就一个女儿，实在不敢冒险，若是无事，就当探亲了。”
陈震远想了想提议道，“我明白了，这样吧，后日有一个往汴京的商队，会途径鄚州，我让青灵跟她一块儿走一趟，正好她也可以历练历练。”
他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陈青松，女儿名叫陈青灵，两个孩子只差一岁，自幼都跟他习武，在家里也爱掐架，日日弄得鸡飞狗跳。若是他不在家，两人在饭桌上都能拿筷子过上招，实在是吵得人头疼，正好借此机会把兄妹二人分开一段时间。
“那就再好不过了，”周元意抬手行礼，致谢道，“有青灵相伴，我就放心了。”
一桩大事有了着落，周元意心中轻松了不少，又耐心劝道，“陈兄，我还是建议你做些准备，不可大意。”
“我先让夫人多买些粮食吧，”陈震远问道，“那你自己作何打算？”
“我打算留下，”周元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走，但他知道若是自己留下，女儿必定也不肯走，所以只能先把她哄走，“若是当真要打仗，我留下来更有用处。”
陈震远知他医者仁心，城中一旦动乱很有可能会关城门断交通，那必然会导致缺医少药，战场上受伤的将士更是数不胜数，他留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届时万一真有危险，便接他来家中庇护即可，想到这里，他便也不再相劝。
两个人又约定了后日具体的碰面地点和时间，周元意就赶紧回家准备了。
他在路上算了一下家中积蓄，虽算不上富裕，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他决定把其中大部分都换成银票让女儿带走，只留下一小部分用来给自己做日常花销。
另外，再收拾两身轻便的衣服，备些吃食就差不多了，其他若有什么需要的，到路上再买就是。
长途跋涉还是要轻装简行，太过累赘的东西都不必再带了，那些书、工具等重要物件，都只能先存放在家里，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取。
周元意这样想着，一回家就直奔书房，书架中间有个暗格，里面放了个匣子，专门用来装贵重物品。
他的手一捧着匣子，就察觉重量不对，急忙打开一看，果然里面只剩下两份契书，一份是这座院子的地契，另外一份是医馆的租赁契书，当时签了十年，还有三年到期。
其他的金银和银票全都不翼而飞。
他这下傻了眼，难道昨晚家中遭了贼？这不太可能，他昨晚一夜没能安枕，未曾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那估计就是周十一把钱都取走了。
自女儿懂事之后，周元意就会和她商议家中的一些大事，也会把家里的日常开支交给她来管理。在他看来，经营并不仅限于商业，也在日常的柴米油盐里。
买什么？何时买？在哪家买？买多少？如何讲价？这些既需要计算和计划的，也需要与人沟通的智慧，是很不错的践行机会。
后来女儿再长大一些，周元意就会把家里和医馆的情况都跟她说，家里的积蓄有多少？医馆的经营如何？哪些钱可以动用？急用时去哪取？这些他都一一讲过。
可是周十一为什么要把钱都取走？难道她有急用？还是说她是被人逼的？
周元意越想越怕，钱乃身外之物，他最怕的是女儿遇见了歹徒。
他在家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痕迹，正犹豫要不要去报官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周十一的声音。
“两位大哥请稍等一下，我去开门。”
周元意快步走到院子里，见周十一毫发无损的站在门口，这才松了口气，还没开口，只见两个壮汉就抬着一筐筐东西进来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不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竟然还赶了一头驴进来。
周元意还没来得及说话，其中一位壮汉已经把门口的东西都挪完了，“您的东西都送到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周十一给他们二人结了工钱，“辛苦两位了，喝碗茶再走。”
两个人一口气把茶水喝完，“多谢。”说完就离开了。
周元意这才有机会上前来，“女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周十一先把门关上，又拉着周元意在石凳上坐下，这才低声解释道，“父亲，我昨日想了好久，若真要打仗了，那物价很快就会飞涨，咱们得趁现在多采购一些备用。”
她一样样数过来，“粟、麦、稻和豆类我各买了一些，可以制成干粮。雄州榷场贸易中盐是重要商品，但战时可能中断，所以盐也要备一些，还有木炭和柴火也得存一些。茶、香料等可能成为稀缺品，可以用作交换。另外我把所有的银票都在钱庄换成银子，免得到时兑换不了。对了，我还请了个工匠，把我们的院墙重新加固一遍，在墙上再竖一些防贼的碎瓦瓷，以免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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