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意当天没有回家。
晚上周十一听到院墙外更夫经过打更的声音，喊的号子也从平时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变成了“未经允许，不得外出”。
她心中忐忑，估计周元意短期内可能都回不了家，于是起身给他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和常用药，想着到时再看看有没有办法给他送去。
收拾完之后明明很累但却迟迟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越发焦躁起来。
休息不够就无法恢复精力，脑子也会不清醒，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今晚必须睡觉。
周十一盘腿坐在床上，努力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都赶出去，做了几个深呼吸来安抚自己，可惜收效甚微，她想了想，还是爬起来取了针灸包，在自己的神门和内关穴扎了几针，这两个穴位有宁心安神的功效。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挂在了半空中，十二郎安静卧在她床边，一见她睁开眼睛就跳起来，咬住她的袖子拖着她往外走。
周十一随手取了件外衣披上，跟着十二郎来到院子里，才发现那头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绳子，正在院子里四处溜达参观，还啃秃了不少周元意费心种下的花花草草。
“这头傻驴。”周十一赶紧用豆饼把它引到后院栓好，又抱来一把昨日买驴时老板赠送的玉米秸秆和芦苇。
周十一按照老板教的方法，先把秸秆一段段切成手指大小的长度，再放进饲料盆里，免得驴吃了消化不良。她捏着驴耳朵警告道，“你可别再乱吃东西了，那些花草里面还有药材的，小心吃坏肚子。”
驴才懒得理她，耳朵一转就躲开了，只低下头专心吃饭。
周家的后院和隔壁王大娘家只隔了一条小巷子，这条巷子是通往主街的一条近路，平时总能听到路人闲谈还有孩子们打闹的声音，今日却十分安静，想必孩子们都被父母拘在了家里。
周十一随便吃了两口早饭，喂完十二郎，又回到书房继续查典籍。
她翻书翻了一上午，可惜收获甚微，有典籍提及，天花患者居室避风但需通风，以艾草、苍术熏烟，另外衣物用煮沸醋水浸泡，还有《小儿痘疹方论》中提及禁抓挠痘疮，以防“痘毒入眼”导致失明。
这些信息还是太少了，可能还不如父亲知道得多。想到周元意，周十一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也不知城里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她心中焦急，就有些坐不住，干脆走到院子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一点点梳理这两日收集到的关于天花的诊治方法。
也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圈，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在叫她。
“周姑娘？周姑娘在吗？”门外是昨天那个来接周元意的胥役的声音，周十一记得他叫李杰。
“李胥役，你怎么来了？我父亲怎么样？”周十一还记得周元意特意交代说不要开门，因此只是隔着大门和他说话。
“周姑娘，我是受你父亲所托来给你报个平安，”李杰站在门边低声道，“他近期恐怕是回不了家了，你尽快给周大夫收拾些日常用品交给我，我给他送去。”
“多谢，您稍等一下。”周十一答完，转身就要进屋取包袱。
“周姑娘，”李杰叫住了她，“我还有两家要去通传，周大夫特意提醒过，如非必要不要与他人接触，你收拾好后把包裹放在门口，做个记号，我等一会儿回来一并取走。”
“好，辛苦您了。”周十一快步走回房间，麻利地把昨晚收拾好的东西装进包裹里，又在包袱上写了周元意的名字，打开门一看，李杰果然不在，她便按他所说把包袱放在门口后关上门，站在门后继续等着。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李胥役吗？”周十一问道。
“正是，”李杰将包袱背上，“周姑娘还有事吗？”
“城中情况如何？”周十一知他忙碌，恐怕没时间停留，于是直接问道。
李杰叹了口气道，“昨晚全城就开始戒严，街上的行人被驱赶回家，城门也关上了。”
连城门都关闭了，可以想见情况不容乐观，周十一追问，“城中最早发现天花患者的地方在哪里？现在有多少人患病？”
“在永兴坊，”李杰说，“我也不清楚现在有多少人患病，但整个永兴坊都已经被围起来了。”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事，永兴坊是城中富户聚集居住之地，离城中主街不过半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房价自然也高得离谱，这么块宝地被围住出入口，城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至于患了天花的人有多少，那就属于机密了，不说李杰位阶太低，根本接触不到这类信息，即便是他知道，也不能对外透露。
“天花传染性极强，你要多加小心。”周十一提醒道。
李杰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他来说天花这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敌人简直比辽人还要棘手，只是职责所在，即便害怕也不能退缩，“多谢，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周十一曾经去过永兴坊几次，那里的房屋密度并不高，基本都是大宅院，居住的户数应该在五十到一百户左右，多是官宦和经商人家，但他们家中奴仆成群，因此总的人口数量并不低。
县令设立的医治点多半就在永兴坊内，他召集的那些大夫，得过天花的估计会被送进永兴坊，没得过的就安排在外围候命。
药材倒暂时不用担心，应该是充足的。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县令能否严格控制住永兴坊。如今刚发病，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自然听话，但若是天花越传越多，亲眼目睹周围的人发病身亡，难免心生恐惧，万一他们认为自己被关在这里只能等死，就势必会有所动作，届时第一个被怪罪的就是负责医治的大夫。
这些人有钱有势，能够动用的人脉和力量非常人所能想象，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就会生出大乱来。
如今当任的这位县令名叫吴之禾，在民间口碑还算不错，只希望他能守住这道关卡。
其他的，也只能先看一步走一步了，周十一想，也不知道宋先生一家现在怎么样了，还有苏先生。不过他们两家都住在城郊，又不太与人来往，此时应该还算安全。
左邻右舍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应该还没有什么异常。
对了，还有徐如风，军营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雄县关城门的消息，辽人那边很可能也知晓了此事，也不知道会对战事有什么影响。
疫病横行既可以是机会，也可以是风险。若是辽人想借此生事，极有可能会先安排人混入城中挑起内乱，把天花传到安州和霸州，甚至是军营之中，等疫病泛滥后再攻城，届时城中自顾不暇，几乎没有什么抵抗之力，要打下来就简单多了。
不过天花的传染性很强，辽人只要介入，就有可能将疫病带回他们的地盘，而一旦扩散就难以控制。
不论如何选择，这都将是一场豪赌，想必辽国的那些高官一时之间也难以达成一致做出决策，估计还是会先选择观察几日看看情况。
周十一决定先把昨日查到的几个药方都配制出来备用，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必须提前做最坏的打算。城中一旦动乱，首先必须想办法自保，躲在家中只是一时之计，解决不了问题，她还得再配制几瓶毒药来防身。
这一忙碌，太阳很快就落山了。最近天气有些热，连十二郎都只在黄昏时出来遛弯，累了就团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散热。
周十一在室内配药也被热出一身汗来，忙完就赶紧先从后院打了井水洗了个澡。
温度越高，对于天花患者的恢复越不利。因为脓疱溃烂后，患者没有正常皮肤的保护和阻隔，越热就越容易再出现伤口化脓，治疗的难度也会大大的增加。
她必须抓紧时间，从典籍里找到可用之法。如果苏先生在就好了，他翻看起书来想必比普通人快得多。
周十一给自己简单做了顿晚饭，又把小狗和驴子都喂饱了，这才点上灯继续回到书房干活。
随着查阅过的典籍越来越多，她对天花的认识逐渐加深，心中也有了一个越发难以抑制的念头。
如果天花根本无药可治，也无法阻断传染怎么办？仔细想想，若是真的曾经存在过有效的治疗方法，那这个方法早已传遍天下医者，绝对不会被埋没。毕竟天花之疫由来已久，人人谈之色变，但它每一次出现，都无人能阻，如同死神降临一般，收割走了无数条生命。
比起不想阻止，无法阻止才是更合理的推测。
这个念头让周十一瞬间泄了气，她停了下来，呆呆望着书桌上叠成半人高的典籍，心头前所未有地迷茫了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不能接受自己能力有限的大夫，相反，正是因为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局限，她才开始探索外科，努力练习技能，希望能扩展自己的技术。
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座城，是两万人的性命，这里面有她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那些熟悉的面孔是无法简单用一句力所不能及来应付的。
她绝不能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还活着，就不能放弃寻找生路。
十二郎仿佛感知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原本目光炯炯地站在门口视察，此刻慢慢走了过来把乖乖把脑袋放在她腿上，静静地安抚着她。
周十一原本还在发愣，腿上忽然一沉，低下头就看见小狗乌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十二郎毛茸茸的狗脑袋，它柔软的皮毛里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暖呼呼的，像一块厚厚的大毯子，若是冬天肯定十分温暖。
周十一给它喂了块点心，拍拍它的背就把它赶到一边去了，然后又给自己灌了一杯浓茶，打起精神继续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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