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动物一般不会感染天花，”苏源听完周十一解释她的思索过程，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你的推测是合理的，只是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见过与人类出现相同天花症状的动物，狗、猪、羊等等都没有。”
周十一难掩失望之色，一时沉默了下来。
苏源没有出声，也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周十一突然又开口道，“如果没有相同的症状，那类似的有没有？”她站了起来，因为边说边想语速有些缓慢，“我在想，即便是人，不同的人染上天花之后，症状也会有轻重之分，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肯定比人与人之间更大，那么症状的差别是不是也会更大？可能在人身上非常严重的症状，换到动物身上就变得轻微了，甚至可能轻微到让人完全想不到是天花。”
苏源眉头紧锁，而后又慢慢舒展开来，他回忆道，“有一个，我曾经诊治过一头母牛，它的身上当时就有类似的疱疹，破溃后形成了局部的溃疡面，我当时给它开了个创面外洗的方子，很快就好了。”
周十一眼睛一亮，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苏源抬手打断了她，“你先听我说完，首先，这头牛只是个例；其次，即便是症状有一些相似，也不能以此推定牛染的也是天花；最后，这头牛病好了之后就被户主转卖，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
“实在是可惜了，”周十一有些遗憾，不过她也没想过一步登天，能有些进展已经是大好事儿了， “如果牛染的不是天花，那我们就不必再商议此事了，需得另寻他法。”她话锋一转，“但是，若我们先假定牛得的就是天花，那么牛是从何处染病？人与人之间传染天花一般是通过与患者接触，那牛有没有可能也是通过与人接触被传染的？再进一步，如果未患病的人和得了天花的牛接触，会不会被传染？”
苏源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面色微变，为免误解还是开口确认道，“你想通过牛，人为的让人患上天花？”
周十一点了点头，“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
苏源今日算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可真是敢想啊。
“我以前听过一个传言，”苏源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据说四川峨眉山曾有一位医者，通过“人痘法”为人接种天花，通过取天花患者的痂皮或脓汁直接作为痘苗，吹到接种者的鼻孔内，使之感染天花病毒，出一次症状略轻的痘。这种作为痘苗的痂或脓汁被称做“时苗”，可惜它应用的风险是非常大的，接种者和被自然传染了天花几乎没什么差异，据说苗顺者十无一死，苗凶者十只八存。”
换句话说，使用这种人为的方法让一个无病的患上天花，大概有两成的死亡风险。
“时苗之法未能传开就被禁用了。人与人之间接种，尚且如此凶险，人与动物之间差距更大，风险也更难预料。”苏源心中一时难以抉择，“使用牛来作为桥梁的方法，还有不少需要推敲之处，我们必须十分谨慎。”
“你说得对，”周十一明白他费心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从计划到执行，具体每一个步骤都需得反复考虑，否则一不小心，救人之法就会变成杀人利器，到时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见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过于冒进，苏源的眉头才舒展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给我一天时间，我需要再查阅一番相关典籍，你也规划一下细节，然后我们再商议。”
“好，”周十一答应道，“今日深夜来访，打扰先生了，那我先回去了。”
苏源坚持要送她回家，“估计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会亮，你一个女子，深夜还在外行走，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下次绝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若有事找个人来传话即可，我自会去找你。”
若是平时自然能随便找个闲汉跑一趟，但现在这种情况，要差使人估计得花大价钱，周十一实在负担不起这个花销，而且也等不了，但她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应下，“差点忘了，我给你带了些粮食和药材。此次天花爆发突然，现在城内家家闭户，商铺也暂停经营，家中还是有些储备比较安心。”
苏源独居，平日里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此没有囤积的习惯，这几日家中米缸已经快空了，他正琢磨着明日去附近的农家高价购买一些粮食，但时期特殊人家未必愿意卖，这一袋粮食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但他毕竟是男子，怎么能拿女子的口粮，于是郑重施了一礼，“多谢，但是我能想办法处理，如今城内不知何时能解除封禁，粮食珍贵，你还是带回去吧。”
周十一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劝说道，“我家中还有些存粮，这些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越是时局艰难，我们普通人之间越是要互相帮助才能渡过难关。先生不是迂腐之人，定能明白这个道理。再说，先生教授我良多，我心中感激，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亦是我所愿，还请不要推迟。”
她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好，苏源想插嘴都插不上，他本就不擅长人际之间的推拉，为了避免麻烦只能答应收下，“……那就多谢了。”
周十一满意了，“这样我就安心了。”
苏源骑着马一路护送周十一回到家，折返回去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自觉打了个呵欠，这才觉出些困意，但又强令自己打起精神，匆匆洗漱一番就进了书房。
周十一奔波了大半夜，回到家一放松下来就有些熬不住，她把身上披风、外衣手套等全扔在院子的角落里，回房间匆匆洗个澡躺到床上，后脑勺刚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升到最高处的太阳正炙烤着大地和房顶，房间里有些闷热，周十一把被子踢到一边，挣扎着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才下床穿衣服。
前院安安静静的，只有几只蝴蝶在花丛间上下翩飞忙着采蜜，周十一又去了后院，只见驴子懒洋洋地卧在棚里，十二郎和它并排趴着，脑袋枕着两只搭在一起的前爪，半眯着眼睛时不时吐出舌头散热。
一见到她，小狗本能地甩起了尾巴，驴子也抬了抬眼皮，周十一知道自己忙起来就顾不上其他了，先给它俩放了吃的，又端来两碗水放在旁边，再依次摸摸两颗脑袋又梳梳毛，“天气有点热，你俩多喝点水。”
十二郎“汪”了一声表示同意，站起身来开始喝水。驴子的皮毛没它厚，只要待在阴凉处就不怎么热了，加之它昨晚饱餐了一顿，因此对食物并没有什么兴趣。
撸完了狗子和驴子，周十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得先吃点东西，厨房里的食材还有不少，她挑拣了一些不好保存的先煮了。
吃完午饭，她又一头扎进了种痘计划里，想着等苏先生来消息了得尽快把初版的执行方案定下来。
没想到先来的是永兴坊解除封禁的消息。
安静了好几日的街道在黄昏时分突然吵闹了起来，时不时就是一阵快速奔走的脚步声。
周十一心中正觉得奇怪，就听到王大娘的声音，“听说永兴坊那几个得了天花的人都被治好了，县令就把衙役们都撤走了。”她的嗓门大，声音的穿透力也强，靠在门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另一个和她聊天的应该是隔壁的张大姐，她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庆幸道，“那就太好了，我这几日吃不好也睡不下，就是担心这事儿。”
周十一瞬间手脚冰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子，让她一时有些发晕。天花根本就没有治疗之法，更不可能轻易被抑制住，十有**是县令抵不住永兴坊里那些住户的压力，已经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那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周十一的手已经拉下了门栓，她想出去找周元意，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天花患者得了自由四处走动，城中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再等等，父亲若是得了自由，一定会回家来，即使不能回家，也会遣人来报个平安。
她此刻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次日清晨她照例想先去试试铜镜，却意外发现镜子上有一行快要干涸的字迹，“见信速回。”
她连忙提笔回道，“你还安全吗？”上次聊着聊着突然联系就中断了，虽然猜测可能是触发了禁制，但她还是一直悬着心。
“我没事，就是镜子上个月被人偷了，昨天刚找回来。”
难怪一直联系不上，人没事就好，周十一担心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故障，赶紧直入主题，“城中出现了天花，我和苏先生商议着想通过种痘来应对，但人痘法死亡率太高，用牛痘又不知风险如何，我想再问问你。”
“我对天花不太了解，稍等，我查一下资料。”
周十一的心凉了半截，若是连周圣也不知道，那她就只能一步一步来试错了，这其中必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这样了。
她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紧紧盯着铜镜，希望能得到一些指引。本以为周圣查阅资料需得费上一番功夫，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就有消息浮现在铜镜上。
“你的方向是对的，使用牛痘比人痘要安全得多，而且是有效的。”
看到这句话，周十一终于卸下了心上的一个大包袱，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具体该如何做才好？”她心里已经琢磨了一个大致的执行流程，但还是担心自己考虑不周，因此干脆先问，再拿得到的答案做对比来查漏补缺。
“从制备痘苗开始，找几头合适的健康牛，养在专门的房间里，用肥皂把牛洗干净，最好洗个七八遍，然后剃干净毛，种痘，刮痘采集痘浆，连续接种多头健康牛以降低毒性，再采痘浆后稀释，用银针划破接种者上臂皮肤，取稀释痘浆抹到伤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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