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意把所有的患者按照其所处的病程以及症状的轻重进行分区管理。他想起之前周十一做记录的事，遂召集了有经验的医者，商讨后编写了一本天花患者诊治手记。这手记虽只是薄薄的二十几页，但里面内容详实，还配上了绘图，连药怎么煎都写得十分细致，即便是初入行的年轻大夫，只要看了就能明白，按照步骤去做就不会出大错，一时之间大受欢迎，周元意也安排人抄写了十几本分发给各分区的主管人。
自从接受了徐如风委托，成为城内天花防疫的主理人之后，他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连女儿都没有空去看一眼，只要一坐下就会有人来报情况，一会儿是患者的诊治，一会儿是城中新发现了被传染者。有了这本诊治手记，他总算能从繁杂的琐事中偶尔抽开身来，站到更高的角度去看一下全局的情况。
这一看就发现了一些疏漏，于是他又赶紧来找徐如风商议，“如今城内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局面，但百姓人心惶惶。吴县令的谎言已经严重损害了百姓对于官府的信任，民众疑心一起，只怕一旦家中亲人患上天花，也不敢将人送到永兴坊去诊治。”
徐如风也在担忧此事，“此言有理，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他自然知道自己当街斩杀富户之事如今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知晓内情的百姓自然是拍手称快，但也有人在暗地里谣传他嗜杀成性冷酷无情，当日杀的正是一位天花患者，且极有可能会杀光城内所有患病之人。
周元意忧思重重，谨慎提议道，“播散谣言之人不可放任，但也不宜大张旗鼓的追查，以免打草惊蛇反受其累，还是私下暗中调查为好。至于百姓那边，我认为最好能由官府承担天花患者的诊治费用，并且要尽快安排人走街串巷昭告全城。”
他今日来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后一句，天花患者的诊治费用对于富户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这笔钱对于普通人家可能就是好几年的积蓄，而且还要面临人财两空的风险，更不用提那些家中贫寒的人，恐怕只能等死。若是有些心怀怨恨之人起了报复之心，故意四处传播天花，那城内的防疫难度将大大增加。
只是依如今的形势来看，城内患者的人数必定会越来越多，这笔诊治费用在人数的积累下可能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光凭县衙的结余只怕是无力承担。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周元意才再三犹豫要不要提。
徐如风知道周元意其实已经在做免费诊治的事，不仅未收取分毫诊费，连医馆里的药材也都快搬空了，只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他也曾想方设法号召众人捐钱捐药，只是危局之中人人恐难自保，大多数人都婉拒了。
徐如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就依先生所言，药材和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必不会让先生失望。”
原本周元意见他沉默，还在懊悔自己该多准备一些说辞来说服他，但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直接答应了下来，遂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徐如风神色淡然，并不像有多为难的样子，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我听说得过天花的人，以后都不会再染此病，此事是真的吗？是否会有例外？”其实他在看到周十一的种痘计划时已经知晓此事，只是周元意刚刚提到的民众生疑的问题让他有了一个新想法，因此借故提出来而已。
“确有其事，以我目前的经验，还未曾遇到过例外，”一提到医学，周元意的语气就变得笃定起来，“只是天花毒性特殊，实在害人不浅，即便是侥幸活了下来，若是症状严重，往往会损害患者的面部和五感，症状较轻的人，才能不留后遗症。”
“有先生悉心诊治，我相信永兴坊内的患者预后会比想象的更好。”徐如风宽慰道，“我有一个提议，天花病程短则一旬，长则一月，再过几日估计就会有痊愈的患者了，先生不如发份召令，将部分合适的人召集起来作为帮手，可缓解后期人手不足的问题，工钱就按市价的两倍来开。”
“甚好！”周元意赞同道，“如此一来，谣言也能不攻自破，我先前也在担忧此事，如今城内人人惧怕天花，即便是我说患者已经痊愈，他们也未必会相信，说不定还是排斥驱赶。若能留下帮忙，不仅能有提供一个落脚之处，还能挣钱，我相信除了那几个富户，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的。”
计划确实是好的，但能否执行最重要还是要看有没有足够的钱。钱钱钱，到处都是钱。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穿衣，有地睡觉，那一样都需要花钱，不过拿钱来买并不是什么坏事，若是不花钱只看拳头来抢，那才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周元意做了十几年大夫，虽然开了个医馆，但也不过小有积蓄从不奢靡，过的只是普通日子，从来没赚过大钱，他也志不在此。
“军使可是打算向朝廷请求救济？”周元意试探着问道。
徐如风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打算去借。”向朝廷要求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现在既没时间也没空闲去和那些人来来回回地掰扯，不过倒确实需要在寄给魏将军的表疏里提上几句，为日后做铺垫。
见他不愿细说，周元意也不再追问，主动起身告辞。
送走周元意后，徐如风吩咐身边的士兵道，“叫贺韶来一趟。”
一个年轻郎君很快走了进来，行礼后道，“军使有何吩咐？”
“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徐如风给了他一份名单，“这些都是城内有名的富户，你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家资情况，房屋田产不用管，主要是银票、金银珠宝之类的可以直接拿来用的钱财，估计他们离开永兴坊之后都是随身携带着的。”他又强调了一句，“此事需要尽快，另外别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就单独行动，带两个人去协助你。”
贺韶点头应道，“是。”
次日徐如风就以县衙的名义发布了一份告示，大意为感谢张兴园、刘世荣等愿意慷慨解囊资助官府抗疫，但县衙不取民财，因此决定向其借贷，契书已签，所有的借款将用于承担天花患者的诊治费用。
此言一出，百姓们对于免费诊治的事就信了七八分。虽不能随意出门，但隔着墙也阻止不了大家对此议论纷纷。
“真是看不出来，这张兴园原来还是个好心人。”
“谁知道是不是被逼的，我可是听说，刘世荣向来吝啬，家里的仆从多点了一盏灯都要被骂个半死，这么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能主动捐钱？那不是跟割他的肉一样。”
“我倒觉得这钱就该他们出，要不是这些富户到处乱窜，哪里会把天花传的到处都是，听说大德街那边今天又有一家四口全染上病，已经被拖去永兴坊了。”
“能免费诊治总是好事，况且永兴坊里有周大夫在，他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总比在家熬着强。”
“县衙连富户送上门的钱都不要，那就更不会动我们普通百姓的家财了。”
“谁知道是不是怕拿人手短坏了名声，现在说得好听是免费，县衙能不能还得起钱还不好说呢，到时还不是要强加赋税，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
众人说着又是一阵感叹，这日子如今也只能过一日算一日，先把饭做了再说。
周元意很快就收到了一整车的新药材，来送货的正是贺韶，“周大夫，这是按您的要求采购的药材，烦请您点一下。”
“太好了，这正解了我燃眉之急，”周元意很是高兴，又问道，“不知这些药材的采购价格如何？”
贺韶对周元意颇为敬重，一听他问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这还要多谢周先生附上的价单，我办起事来就方便多了。如今城内的商铺都关了门，我只能找到那些药材铺老板的家里去谈，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您放心，这些药材全都是按照平时的价格采买的，大多数人都十分配合，其中有几家想要高价的，也都被我们劝服了。”
这小郎君口条清晰办事利索，实在是个好苗子。周元意对他顿生好感，目光含笑地看着他，又以拉家常一般的语气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徐军使年纪轻轻就行事果决谋略过人，在他手下做事想必不轻松吧？”
“是啊，”贺韶答道，“军使治军严明，练起人来那是一点儿都不手软，不过也是为我们好，而且他赏罚分明，对我们其实很是维护，还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反正我就服他一人。”
周元意见他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故意逗趣道，“我不信，他这就这么好？难道就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那倒也不是，”贺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道，“周大夫，这事我就和您提一嘴，军使他有个大毛病，他花钱太大手大脚了，每月的俸禄不是吃了就是穿了，一点结余都不剩，我们私下里都说他将来肯定娶不了媳妇。”
周元意哈哈大笑，热心地和他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你做得对，这娶妻生子都是人生大事，花起钱来真是如流水一般。想当年我娶妻的时候，足足存了五年的钱，可惜还是不够自立门户，幸好我夫人不嫌弃，还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来，我们才开了回南医馆。”
“是啊，”贺韶听故事听得认真，没察觉自己站在屋檐外，太阳已经晒到了后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周元意见他唇色有些泛白，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和身形，顺手捏住他手腕就探了探脉象，口中慢慢道，“脉位表浅，搏动无力，重按空虚，主气血两虚。”
贺韶还傻傻地看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尚在长身体，营养不够又四处奔波，导致气血不足，”周元意耐心解释着，“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不可轻忽，我给你开几幅药调理一下，你拿回去按时服用。还有，别光存钱，多吃点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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