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十一跟周元意商议,暂时先不去医馆帮忙了。
女儿有了想做的事情,这是好事,周元意在心里说服自己,虽然和我当初预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此后的一个月里,周十一白日去宋文的仵作间协助查验尸体,晚上回家整理记录和画稿。
周元意几次见她房间里的烛火深夜还亮着,便在吃晚饭时叮嘱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做事不能急于求成,莫要熬到太晚,小心伤了眼睛就得不偿失了。”
周十一知道父亲的担心有理,她这些日子一下子接收的东西太多,确实有些焦躁,便点头应了,从此以后夜间早早睡下,天一亮就起来忙活,倒也并不耽误什么。
她所居住的雄县不过两万人口,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桩命案,但因为距离边境不远,前方有军队驻守,时常会有士兵送来疑似辽国探子的尸首让宋文验明死因,更让周十一满意的是,这些尸首在查验完后通常不会被要回去,所以她可以按心意去做解剖,想看几天就看几天。
这一次负责来送尸首的恰巧就是徐如风,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碰面,不由得有些讶异。
徐如风指挥两个士兵把尸首搬进仵作间,周十一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就算打过招呼了。还没等徐如风开口,她就转移了注意力,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具新鲜的尸体。
尸体越新鲜,就代表着越接近活人的状态,也就越具有参照意义,而且还没有明显的尸臭。
两个士兵都不过十五六岁,对仵作间难免心存惧意,两人不敢多留,一完成任务就向徐如风告退,互相推搡着离开了。
徐如风倒是没有着急走,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见周十一取了布巾蒙住口鼻,举着刀一副跃跃欲试地样子,他觉得有趣,“你什么时候改行干仵作了?不当大夫啦?”
周十一的声音从布巾后面传来,和平时相比有些沉闷,“我在这儿给宋伯伯帮忙,顺便学习一下解剖。”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检查了尸体的表面,“面色发黑,口唇和指甲发绀,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
徐如风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侧仔细观察这些痕迹。
“既然你闲着,不如帮我写一下记录吧,就照我说的写,记录册子在那儿。”周十一用下巴点了一下操作台的右侧。
“你倒是会使唤人。”徐如风假做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手却立刻拿上了册子。
只见她先取了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双手握着把肋骨剪开,开始检查死者的肺脏和心脏,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检查完胸部,她又持刀在腹部划拉出一个正中长切口,动作倒是流畅好看,如果不考虑切的是人的话。
“咽喉至胃有糜烂,胃里残留白色粉末,有金属味。”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取了一根银针探入死者咽喉,等待片刻后再取出果然发现银针变黑了。
“是砒霜中毒而死。”她直接下了结论,“等会宋伯伯来了,我请他审一遍尸检记录再签个字,然后就给你。”
“好。”徐如风见她明明有了结论,却还是继续站在尸首边忙碌,一会儿拿刀切个口子,一会儿又垂下脑袋靠近尸体细细观察,于是也凑了上去,“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血脉的走形,”周十一伸手指了指,“你看,这是心脏,大血管从这里出发,向上走到颈部,所以你能在颈部侧方摸到像心脏一样的搏动。如果一个人被割喉,十有**会伤了这两根大血管,结果就是很快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喉咙伤了没法呼吸造成的死亡。”徐如风道。
“这也是有可能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可能会流进气道导致堵塞,人会很快窒息而亡。”周十一把气管剖开来给他看了一眼。
“说回血管,往下就走到腹部,比如你看肝脏,就有好几支血管进出,血运非常丰富,一旦损伤就会造成短时间大量出血。腹部不像胸部有肋骨保护,殴打和使用刀箭都容易伤到肝脏,脾脏也是一样的情况。再往下走,这些大血管又不断分出细支,如蜘蛛网一般继续向四肢的方向蔓延。”
徐如风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人体的复杂性,颇受触动,“你觉不觉得心脏就像一棵树,树枝往上生长,树根往下延伸。”
“它比树还要复杂得多,”周十一笑道,“因为它从人一出生就永不停歇地在跳动,你能想象一颗不停蹦来蹦去的树吗?”
徐如风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哈哈笑出了声。
周十一一瞬也笑弯了眼睛,拿出了自己这段时间画的图册给他看,“你看看,我已经尽量描摹我所看到的一切,但是每次总能发现新的血管,新的经络,画的线条越来越细,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团乱麻。”
徐如风把她的手稿一张一张翻过去,越看越惊讶,叹道,“你这也画得真是栩栩如生,我之前见过一个专业的画师画人像,只能说有七分相似,你比他还要厉害。”
“你过奖了,我只是小时候就爱乱涂乱画罢了。”周十一笑道。
徐如风思索了一会儿,“我有一个想法,你且听听看。既然人体如此复杂,你不如把这些重要脏器一个一个分开来绘制。先画一个整体的人,再依次打开各个部位,最后把其中的脏器取出来做细致描摹。”
周十一想了想,觉得这种由大及小分层绘制方法的确有可行之处,“你说的对,这样更有条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变成一团乱麻了。”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如何在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来做区分。
很快宋文就回来了,他每个月要定期去县衙汇报工作,因此今日来得迟了一些。
周十一给他介绍了徐如风,然后把尸检记录递了过去。
宋文并没有直接看记录,而是先按照顺序自己亲自做了一遍检查,才翻开记录复核,边看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说完就签了自己的名字。
徐如风拿到了尸检记录,也不好再停留,“多谢两位,那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好,下回见。”周十一和他道别,转身继续埋头研究那具尸体。
“下回见。”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三个字还怪好听的,他默默地想。
徐如风前脚刚走,宋晴就来了。她实在受不了尸体的味道,向来不肯进仵作间,就在外面喊道,“父亲,周姐姐,我给你们送午饭来了。”
“好,马上来。”周十一大声答复了一句,又对宋文道,“宋伯伯,这边我来收拾,您先出去和宋晴说说话吧,免得她等急了。”
宋文点了点头,用胰子洗洗手就出去了。
宋晴风风火火的性子随了她母亲方慧,她还有个弟弟,名叫宋允之,今年七岁,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地像极了宋文,姐弟俩站在一块儿,乍一看弟弟还更稳重一些。
“娘今天炖了藕,煎了豆腐,另外还有一盘辣萝卜。”宋晴把篮子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一一取出来放到桌上,“还热乎着呢。”
“好,”宋文在饭桌边坐下,先喝了一口水,问道,“你吃过没?”
“我等会儿回家再吃,今天的辣萝卜可不一般,还下锅用了猛火快炒了一会儿,厨房里可呛人了,刚出锅我就尝了一口,特别好吃。”宋晴见周十一过来了,挥手招呼道,“周姐姐,快来吃饭。”
她也不嫌麻烦,又把刚才的话跟周十一说了一遍,重点推荐了这道辣萝卜。
“那我可得仔细尝尝。”周十一既爱吃辣又能吃辣,当地的饮食偏咸鲜,她却爱在菜里放茱萸酱,就是为了把山茱萸的辣味调进来。
只见琥珀色的酱汁挂在切成片状的外表微焦的萝卜上,看着就让人胃口打开。周十一用筷子夹起一片萝卜送进嘴里,咬下去先是脆生生的响,下一瞬就尝到萝卜的清甜,随即咸鲜裹挟着茱萸的香辣漫上舌尖,“好吃,”她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我得去跟伯母拜师,把这道菜的手艺学会,到时也做给我父亲尝尝。”
见母亲做的菜被夸赞,宋晴也与有荣焉,她虽不太能吃辣,但是爱凑热闹,当即便道,“那我也要学。”
周十一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你这小丫头,就吃了一块辣萝卜,脸都被辣红了,炒的时候记得少放点茱萸酱。”
宋晴朝她做了个鬼脸,“不跟你们说了,我回家吃饭去了。”说完就飞快地跑走了。
“慢点,”宋文提醒道,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他叹了口气,“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哪里像个姑娘家。”
周十一知他只是随口抱怨,心中对女儿其实并无不满,宽慰道,“小晴年纪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但愿吧,”宋文也不再纠结,“快吃,等会儿菜都凉了。”
周十一决定按照徐如风的建议重新整理画稿和记录,当天晚上她就开始梳理思路,并打算仿照《新仪象法要》文字配合绘图的编撰方法。这本书是宋元意偶然在书局里买回来的,当时父女俩看完都啧啧称奇,书里记载了水运仪象台的构造与原理,包含六十余幅机械结构图,如擒纵器、齿轮传动系统,并附详细文字解释,可见作者绝非一般人物。
这些日子,她越是了解人体,就越发觉得人就像一台精密的机械。
这可是个大工程,但她干劲十足。这段时间做尸体解剖对她来说是一个累并快乐着的过程,亲眼所见人体内部精巧的构造,时常让她不由得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也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敬意。
更重要的是,这对她之前积累的医学知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所有的医书都以阴阳五行、整体观、辨证论治为核心,注重脏腑经络系统和动态平衡,但她现在却在对人体进行拆解观察,关注的地方也越来越局部化,这似乎与常识相悖。
她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同的路,尽管此时她还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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