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周十一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忆着和周圣的那一段谈话，越想思绪越发散，人也越来越清醒，直到天都快亮了才耗光了精力实在熬不下去，脑袋在枕头上一歪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这段时间每日天亮前就起了，今日难得睡过了头，周元意自然不会催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把做好的早饭放在灶头煨着就去医馆了。
周十一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她是被饿醒的。人虽然还不太清醒，但五脏庙已经开始咕噜咕噜的抗议了，她闭着眼睛继续躺着，默默在心里数着一，二，三，然后坐起身来。
这是母亲教给她的方法，“人总会碰到不想或者不愿做，但却必须去做的事情，我们就在心里数三个数，一，二，三，如果只是有一点点不乐意，就数的快一些，若是有很多不乐意，就数的慢一些，数完后就只管去做，不再去想了。”
小时候贪玩不肯睡觉，学堂上画画被夫子罚抄书，和同龄的玩伴打架后被押去道歉，每到这些时刻，母亲都是这样和她说。
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慢慢长大，还是会时常产生逃避的念头，或是因为惫懒，或是因为怯懦，比如今日不想打扫，明日不想去医馆，但只要在心里默念一，二，三，身体就会如条件反射一般自主行动起来。
慢吞吞地洗漱完，周十一挪到厨房，发现灶台的锅里还放着粟粥和蒸饼，不过她起得太晚，热度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又生了火，重新把食物热了一下。
周元意自小就不让她吃太多凉的东西，说寒凉食物易损伤脾胃阳气，导致气血生化不足，将来容易吃苦头。
吃完这顿迟来的早饭，五藏庙总算被安抚了下来。周十一取了纸笔，在纸上写了“未来”两个字。
盯着这两个字看得久了，仿佛就不认识这俩字了，她只好放下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目前看来，周圣的第三个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只能通过铜镜交换特定的信息。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两个推测就被排除了，毕竟谁也不知道铜镜的规则到底有几条，规则会不会变化，影响它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事儿也急不来，只能慢慢摸索。为了避免忘记，周十一把这两次和周圣联系的时间、聊过的内容等信息，凭借还算清晰的记忆全部记录下来，以便日后探寻规律。
写完之后她又仔细读了一遍，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周圣提到的外科六大技能，切开、分离、暴露、止血、缝合和引流。
切开倒是好理解，指的应该就是用刀划开皮肤。周十一这段时间日日在做解剖，自然明白这切开二字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首先人体不同部位的皮肤厚度是不一样的，其次是层次，拿腹部来说，划开了外皮，皮下有膏状脂膜，再往下筋肉相间，纵横如缕，最后是薄如蝉翼的膜原包裹脏腑，每一层都不一样。
再说分离，不知指的是把什么东西分开，可能是脏器，也可能是血管，或者说是把腹壁的这一层层叠加东西分离？
至于暴露倒是不难，只要切口开得好，把口子周边拉开一些，就能清楚看到想看的位置。
止血她倒是很熟悉，需要兼顾“止其外流”与“调其内损”，草药可选用蒲黄和白芨外敷，还可以用帛裹加压，严重出血的就只能尝试以烧铁烙之。这些都是她之前学习过的东西，现在再看倒是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既然出血的主要原因是损伤了血管，那么直接处理血管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像烧铁烙之的做法实在太过粗暴，几乎能把整块肉烫坏，实在可怖。
这就要说到缝合了，能不能把被切断的血管重新对接缝合在一起，就如同把两块布缝合拼接成一块，只要技法娴熟针脚细密，未必达不到浑然天成的效果。但缝血管要更加谨慎，因为一旦缝的不好或者缝线断开，患者就会再次出血。
缝衣针有两种，直针和弧形针，一般厚布料和需要绣复杂图案时才会选用弧形针。
这两种针倒是都可以用来试一下。
至于缝线，有亚麻、棉线和丝线，麻线质地硬，虽然用蒸煮或醋浸泡可以降低粗糙度，但一般只能用于体表伤口缝合，而且容易化脓。丝线是用蚕丝经脱胶、染色后制成，柔韧细腻，可用在面部，在《太平圣惠方》里就有提及“丝帛裹创”的做法。不过丝帛太贵，用起来很受限制。
对了！她记得《五十二病方》里提到过有一种桑皮线。
周十一跑到书房好一番翻查才找到，原来这桑皮线通过取桑树内层韧皮，也就是桑白皮，剥离后浸泡、捶打、搓捻成细线，再经煮沸增强韧性，确实是缝合的好材料。
她又继续翻阅医书，累了就直接坐在地上，一本接一本的查看有没有可用的内容，看到感兴趣的就在纸上记下内容和来源，摊开的书渐渐在周围堆满了。
一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周十一也累得腰酸背痛，所幸收获颇多，用缝线来做伤口的缝合确实是有可能做到的。
她总结了一下，若要处理伤口，第一步就是给伤口做清洁，同时大夫使用的工具也要保证清洁。缝针、缝线、切刀等等都需得用煮沸、酒浸或艾草煎汁浸泡，针具可以用铜制或铁制，然后是麻醉，缝好后再取白及胶封涂。最后伤口长好后，还要把缝线拆除，治疗才算完成。
这还只是个大概的行事章法，若真要操作起来，每一处的细节都要反复推敲。
首先，伤口清洁最好用晾至温热的煮沸水，然后用蒸煮或药液浸泡过的洁净布帛擦拭。酒虽然也可以用来清洗，但是对伤口的刺激大，会让患者更痛。另外，醋也可以用来溶解血痂，清洁腐肉。还有一个“黄连汤洗金疮”方剂，是用黄芩，黄连，黄柏，甘草和艾叶煎煮取汁，冷却后用于冲洗和清洁刀剑伤。
其次就是麻药的问题，缝合毕竟是个耗时的精细活，若是麻药效果不好，没有几个人能保持不动，硬生生忍住针线在自己体内不停穿梭的痛楚，说不定还不如用烧铁来烙，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扁鹊心书》里有一种名叫“睡圣散”的药物，主要是用曼陀罗制成的，曼陀罗花晒干研末之后既可内服致人昏睡进而减轻痛感，也可以外敷伤口周围，缓解局部疼痛。另外，毒性极强的乌头也有麻痹作用，《太平圣惠方》里就强调需炮制去皮脐。生乌头捣碎外敷，可以用于疮疡切开前或箭镞取出时的止痛。还有天南星，捣碎之后，匀醋调匀，敷于患处，也可用于痈疽排脓前的局部止痛。乌头和曼陀罗如果过量使用都可能致死，所以用起来要格外注意剂量。
除此之外，针刺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也可以通过得气缓解疼痛，针灸和草药麻醉结合，可以提升镇痛的效果。
麻药虽然有好几种可选，但是具体的麻醉效果书上都是语焉不详，所以还得一样一样试过方知，缝线也是一样的道理，不仅如此，还得分别组合起来尝试。
药材可以在自家医馆取用，缝线也能在裁缝铺买到，问题是该怎么试呢？
周十一直接在书房的地上躺了下来，双眼无神地望着房顶，虽然身体很累，但大脑却控制不住地飞速运转着。
直接在医馆里给患者试吗？不妥，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套流程还只是初具雏形，自己的技术也没有经过练习，风险太大了。或者先从禽类开始，活的猪和鸡倒是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但也不便宜，万一糟蹋了肉也十分可惜。话说回来，猪蹄摸起来和人体倒有几分相似，不如先买点回来试试。
“女儿！”周元意一进门就喊了一声，他的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听起来有些高兴，“今日有患者送了香蕉给我，快来吃。”
香蕉只有南方能种，难买得很，价格也高，普通人一般吃不到。
周十一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变黑了，难怪父亲从医馆回来了。
她答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把散落在地上的医书都放回原处，又洗了洗手和脸才走到院子里。
周元意献宝似的掰下一根黄澄澄的香蕉递给她，“快尝尝。”
这香蕉成熟得正好，周十一剥开外皮咬了一口，果然香甜软糯，“好吃，你也吃。”
周元意见她吃得开心，心里也高兴，父女俩就坐在院子里边吃香蕉边闲聊。
“今日医馆里忙吗？”周十一问道。
周元意摇了摇头，“今日的患者不多，下午瞧了十二个，还有几个来复诊的。你刚刚在书房里看书吗？”
“嗯，我在查一些医书，父亲，你觉得我去学点外科怎么样？”周十一试探着问。
周元意有些吃惊，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精通外科的大夫很少，我也只是懂些皮毛，能教你的不多。”
周十一点了点头表示在听。
“这些年世道还算太平，来医馆看病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受外伤的不多。”周元意是从实际情况出发来分析，外科的使用范围确实比较窄，这不利于周十一未来的发展，“你想学习外科我不反对，但其他的也不能落下，我的毕生所学肯定是要全部传授给你的。”
“好，谢谢父亲。”只要父亲不反对，周十一就有把握慢慢说服他支持自己，毕竟不管是取药材还是买材料都得花钱。她现在正在兴头上，并不怎么考虑未来外科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一根香蕉吃完，周十一看着桌上被剥开的香蕉皮，忽然灵机一动，从房里取来针线，一针一针地把香蕉皮重新缝起来。
香蕉皮柔软，稍一用力牵扯缝线就会把皮弄碎，周十一缝得小心翼翼，耐心十足。
周元意看她这么认真，饶有兴致地点评道，“针脚不平，针距不均，”说着又往这块缝好的香蕉皮上倒了一点茶水，“端端之间还有渗漏，你这缝合手法，还有得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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