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锻造工具的事交给了徐如风，周十一心里暂时就不再记挂着了，把心思和时间又都放回了解剖和图册整理上。
她近来觉得自己看得多了，慢慢也能从那一团乱麻里扯出一两根线头来，循着这条线索耐心往上捋，脑子里的人体结构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可惜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件让她头疼的事儿，那就是人跟人长得不一样！原来不只是长相、身量、性格和出身不一样，连血管都有可能是不一样的。
比如肝脏的动脉，大多数人是从腹部的大动脉发出分支来，但周十一之前解剖就见到一个从胃的动脉发分支来的，今天又见到一个从肠的动脉分支来的。
这个发现顿时让她脑子发晕，如果人跟人之间的解剖结构差别太大，那她整理这些图册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不过她很快又找回了理智，人和人虽然样貌长得不一样，但基本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区别就在大小和位置有些不一样，抓着这条主线才是重点，其他的都只能算做细节。
人体内部的结构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虽有差别，但一是出现的几率不大，二是基本都发生在相对小一些的血管上，不影响全局。
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当用一般的方法处理不了这个患者的状况时，需得想起来，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个长得比较特殊的人，而不是非得继续用在别的患者身上试过的经验死磕。
想到这里，周十一又松快了一些，想起少时念书时有句话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她倒是觉得还可以再加上一句，摇头晃脑地念道，“知其不知，是知也？是不知也？”
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不知道，那到底该算知道，还是算不知道？
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解剖，自觉自己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但每次还是总能发现新的东西，这也提醒了她，其实她不知道的更多。
庄子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周十一此刻才算是体会到了。
感叹过后，该干的事还是得继续干。她这会儿正坐在院子里缝着猪蹄，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她的缝合手法颇有进益，如今看起来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了。
分层缝完一道深切口，她仔细扯了扯缝线，又确认了一下边缘对齐的情况，这才满意地继续缝下一道口子。
“又在练针法呢，”周元意大中午的忽然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团东西，“我看看，这回不错，整整齐齐地还怪好看的。”
他走近了周十一才看清原来他怀里抱的是一只黄色的小狗，看着不过几个月大，正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右后腿上还绑着已经被染红了的绷带，想来腿上伤得不轻。
“哪来的狗？”周十一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了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声。
周元意叹了口气，“路边捡的，我看它伤得不轻，要是放在路边不管估计就没命了。”
周十一仔细看了看狗，这狗瘦的挺厉害，想必流浪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身上的毛脏兮兮的，背上还有几块斑秃，像是打架的时候被别人咬掉的，“腿折了吗？”
“我摸了一下，应该没有，”周元意虽然不是兽医，但给狗看骨折还是没什么难的，“就是它腿上的口子大，估计伤了根不小的血管，我撒了止血的药粉，又包扎了还是没止住。”
这狗本就瘦，再多流点血，估计真难活了，周十一想了想，先去厨房给它取了点吃的摆在面前，又装了一碗水过来，小狗没什么精神，只伸出舌头舔了两口水。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来给它做个缝合吧。”周十一道，“你帮我找几根绳子来把它固定住。”
周元意正有此意，“好，我现在就去。”说着就去了厨房，翻箱倒柜的开始找绳子。
周十一一听就知道他在无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找，高声喊道，“父亲，左边柜子里的最底下有个抽屉，我记得那里面有绳子。”
“找到了，”周元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利索地用绳子在小狗的四肢打了个不紧不松的结，把奄奄一息的小狗固定在一块木板上。
周十一取了调好的“睡圣散”，又把所有可能用得到的工具都用酒泡一遍，然后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放在干净的棉布上。
周元意动手把小狗腿上的绷带拆了下来，伤口没了压迫，血顿时流得更凶，不一会儿就把木板染红了。
周十一先用清水把小狗腿上的伤口冲干净，本来该用煮沸晾凉的水，但现在来不及计较这么多了。伤口周围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但还没凝固，被清水一冲就散开了。她取了一把剃刀，直接把小狗整条右后腿上的毛全剃干净了。
小狗开始挣扎起来，四肢无力地乱蹬，被周十一一把摁住毫不留情地镇压下来。
剃了腿毛，伤口就看得更清楚了，周十一洗干净手后戴上手套，用棉布仔细把伤口里的泥和血清理干净，汩汩冒出的血很快就显出了源头，是一根后腿内侧的大血管被划了个口子，已经断开了。
周十一在小狗的伤口上方摸索了一会儿，找到皮下血管的位置后用手指按压住，很快血就没有再流。她直接按照血管的走行，从上源把血管给堵住了，就像一座人工的堤坝，拦住了上游，下游自然就干了。
这条血管走行在两块骨头之间，难怪周元意加了个绑带紧紧压住也止不住血。
“父亲，你帮我用手压着这个位置，”周十一道，“我来准备缝合。”
周元意立刻站到她的位置，把她的手替换了出来。
伤口不流血之后整个视野就清晰多了，周十一把血迹擦干净，先取了麻药细细在小狗的后腿上涂了一层，等麻线起效的过程中又取了缝针和桑皮线穿好，又等了一会儿，她估计麻药起作用了，便试探着在伤口处穿了一针，见小狗没有剧烈挣扎，再慢慢地开始做逐层缝合。
先是血管，小狗的血管比人还要细许多，想要重新把血管接上对周十一来说难度实在太大，她只能直接用缝线把断口处结扎了来做止血，然后把血管放回原位，一层一层的把肌肉和皮肤缝合起来。
她做得十分认真，仿佛手底下并不只是一只流浪狗，而是一个人。
缝合完之后，周十一在伤口上又涂了一层白及胶，然后用纱布包了起来，这就算大功告成了。
她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小狗的头，“接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周元意见缝合完了，这才收回酸痛的手指揉了揉，又把小狗的绳子解了，小狗趴在木板上没动，只转了转脑袋。
周元意把院子里的血迹打扫干净，父女俩又在院子靠墙角处搭了个小屋，作为小狗的临时安置点。
周十一怕木板太硬，又给它缝了个布团垫子塞在里面，备好了食物和水放在它的窝前。
这是周十一第一次给活物做缝合，所以她格外关注小狗的状态。第二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狗的情况，小狗还是有些蔫蔫的，趴在布团垫子上不怎么动，那条被剔了毛的狗腿垂在后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狗对着她轻轻叫唤了一声，又摇了摇尾巴，似乎知道是她救了它。
打完招呼后它就闭上了眼睛，随便周十一怎么摸狗头都不再动了，不过碗里的食物它倒是吃了一半左右。
愿意吃东西是好现象，周十一仔细看了看它的伤口，绷带还是干净的，说明昨晚没有再出血，看来缝合是成功的，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她之前从来没考虑过的关于拆线的问题。逐层缝合看起来很好，但是里面的线怎么拆？总不能把伤口打开来拆吧，那跟重新划一刀有什么区别？周十一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这是一个目前无解的问题。
她之前都是在猪蹄上操作的，缝了拆，拆了缝，全随她的意，反正猪蹄不会有任何意见，但要是她敢在小狗身上这么干，估计这只狗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追着她咬。
小狗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睡了一会儿又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直蹲在狗舍前不走，还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表示亲昵。
周十一回过神来，现在也只能先看看情况，所幸昨日给小狗用的是最好的桑皮线，只要里面不化脓，那就代表小狗的身体可以容忍桑皮线的存在。
若是运气不好化脓了，那就只能重新切开把缝线取出来，然后再做缝合，以后就得考虑做整块的缝合了，但做整块的缝合也是有明显的缺陷，除了容易留死腔之外，不同层次的结构张力也不一样，若是用同样的方法来缝，就会缝得一层太紧一层又太松，连边缘对齐都很难做到，更不要谈对愈合的坏处了。
这也是一开始周十一没有考虑选整体缝合的原因，这种过于粗犷的处理方式，不太可能比精细处理得到更好的效果。
周十一握住了小狗的两只前爪，殷切叮嘱道，“靠你了。”
“汪？”
又过了两日，小狗的胃口越来越大，精神也越来越好，每天一见到人就欢快地吐舌头，只是受了伤后腿还不敢使劲，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还是拖着一条腿慢慢地挪。
周十一用食物哄着它趴下，趁小狗不注意把它后腿的绷带拆开，发现表皮的端口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她欣喜不已，又仔细给伤处表皮做了一回清洁消毒，顺便用手指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了一圈，没有发现红肿，小狗看起来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她这才放下心来，再用干净的棉布薄薄包了一层，避免小狗无意间弄坏伤口。
看来小狗的身体对桑皮线并不排斥，那么人是不是也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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