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生病了整整三日，东苑门窗紧锁，不见有人出入。
谢仲瑜无意识地走到那头时，正好撞见站在院门前的谢季珩。
初春时天气转暖，谢季珩身上却仍披着雪色的鹤氅，少年脸颊消瘦，皮肤白得不见血色，眼睛随了母亲，水润圆亮，却在这副病容的衬托下大而无神。
“四少爷，您可别为难小的了。”柳意生的贴身小厮谢常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哭丧着脸道，“您也是知道的，每月意生少爷发病，大少爷都不许人去瞧的，一来此病需静养，二来也怕将病气过给旁人……”
他以头触地，几乎是伏在谢季珩的面前：“四少爷病才好，更不该来才是，您放心，徐大夫已然把过脉了，明日意生少爷就能出门见人了。”
谢季珩看着一向是个好脾气的，此刻却在仰头那道檀木门前打量许久，才道：“既然明日便能出门，想来今日也是恢复得不错了，怎的非要严严实实地遮起来，让人见一面都不成？”
“四少爷恕罪。”谢常没有起身。
“让开。”谢季珩低低地喊了一声，神情未变，一双眼落在不长眼的小厮身上，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我早想问问徐大夫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竟连人都不让见。”
“四弟。”
眼见他想要硬闯，谢仲瑜不得不现身，长眉一拧，瞥了眼微微发抖的谢常，沉声道：“你怎的过来了，也不怕染了病气。”
“二哥……”谢季珩抿紧唇，不甘地看了眼紧闭的木门，“我想意生哥哥了嘛，上月下旬我病了，他要去学堂，平日见不到一面，现下我才好，他又病了咳咳……”
“胡闹。”谢仲瑜连忙上前扶他，手背碰上额头，摸得一片滚烫，当下便对他身后的佣人道，“主子不懂事，你们也是瞎的不成？！一个个不知道规劝，真该叫母亲再整治整治你的院子了！”
他索性将谢季珩抱起来往南苑去，谢季珩身后的几个小厮都白了脸，怀里的少年轻得可怜，就连柳意生那样弱不禁风的都要比他沉些。
“我不！我不！二哥——”谢季珩当下就掉了泪，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任性道，“我要柳意生！现在就要！”
谢仲瑜被他锤了好几下，才将人小心放到榻上，屋里的药香味经久不散，就像谢季珩身上的气味一样，仿佛已将那些数不清的药草根植骨血。
也是，谢季珩出生起就离不开这些瓶瓶罐罐了。
不像柳意生，初来时瘦巴巴脏兮兮的一个小子，现在养得仙人一般，面色红润，吐气如莲。
谢季珩气急了，恶狠狠地扑过来咬住他的手，没什么力道，眼泪却烫得厉害。
“二哥你不疼我了！大哥非要把他送去国子监，平日再没时间陪我，二哥哥明知道我想见，偏就不让见，”湿漉漉的眼睑遮住他幽黑的眸，谢季珩咬牙道，“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你们都不疼我了！”
“说的什么胡话！”谢仲瑜被他哭得头疼，掏出绢帕强硬地替他拭泪，“明日不让他去学堂了，先来陪你一日，可不可行？”
翌日，东苑果真开了门。
柳意生换了身碧色的长衫，玉簪绾发，姿容秀雅，不见半分病态。
“二少爷。”他如往常那般行礼。
谢仲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淡淡吩咐道：“今日你不用去国子监了。”
“我已遣人替你多告了一日假，你现下便去南苑见见季珩罢，难为他自己病了还惦记你的病，既然好了，就去陪他一日。”
柳意生愣了愣，杏核似的眼看了他片刻，低头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谢仲瑜无声地捻了捻手指，又说：“耽误你课业，若是不懂，可来寻我。”
柳意生点头，春日的晨光透过杏树的枝桠落在半边脸颊上，他垂着眼要走，谢仲瑜不自觉补了句：“晚间回来，我教你射箭。”
“知了。”这人面上不见多余的情绪，那日抱着他的弓双目濯濯的漂亮少年竟像做梦似的，柳意生走了两步，又道，“多谢二少爷。”
谢仲瑜踏上马车，半掀起的车帘里透过微风，谢阳熏了他常用的香，里间已经没有其他味道。
“谢二哥！”
叶桓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到，穿了春衫的少年两颊圆润，目光越过他身后看了半天，见马车转头，才耷拉下眉眼道：“意生呢？病还没好吗？”
谢仲瑜“嗯”了一声，叶桓已经是第三日在这里等人，不见人也习惯了，与他并肩入了国子监。
他一向话多，谢仲瑜左耳进右耳出，傍晚再见时，叶桓竟然又在马车旁等他。
身后的书童拎着几个食盒，叶桓自来熟地挥了挥手：“谢二哥，这是盈果坊的药膳点心，带回去给意生和季珩弟弟都尝尝罢，整日喝药，想必嘴里都是苦的。”
“多谢你心意，只是四弟体弱，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谢仲瑜拒绝道，“至于意生，他病已快好，药膳只怕是……”
“谢二哥，我都叫人准备一天了，季珩不能吃，那就让意生尝尝啊，就算病好了，也能当点心吃的。”叶桓急急打断他，“病去如抽丝，又不是什么大补之物，权当解馋了。”
“意生爱吃甜食，定会喜欢的，你就替我送一回呗。”
回府时还未落日，谢季珩的屋里一改往日的低迷安静，不时传来几声轻笑，谢仲瑜进去时，正好看到谢季珩伏在案上，眼巴巴地望着对面执书的柳意生：“然后呢，那位小姐去赴鬼郎君的约了么？”
门房喊了一句二爷，屋里的两人齐齐看来。
秀丽清瘦的那个眼角含笑，一扫昨日灰败枯萎的神色，像一朵终于等到甘露的春花。
另一人墨发披肩，朱唇半启，一袭碧袍更衬得人如其名，柳意春生。
“二哥哥怎么还带了吃的回来？”谢季珩新奇地挑了挑眉。
“不是给你的。”谢仲瑜在桌边坐下，边喝茶边看向柳意生，不疾不徐道，“叶桓让我给你带的药膳点心，说是你喜欢吃。”
提及叶桓，柳意生淡然的眼神微微一动，似有流光闪过：“有劳二少爷，一会儿便让谢常带回去。”
“叶桓？”谢季珩秀气的眉拧起，“叶五？他是意生哥哥的同窗是罢，倒是有心了。”
谢仲瑜看了他一眼：“也有你的一份，不过是外头的吃食，也不知有什么毁药性的成分，便都给……意生吧。”
他第一次这么喊柳意生的名字，三个字太生分，两个字在舌尖辗转一遭，还是觉得太过亲近。
“既然是给我的，二哥怎么擅自做主？”谢季珩瞟了那两个食盒一眼，抬了抬下巴，“拿来给我瞧瞧，叶五爷给我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谢仲瑜放下茶盏，谢季珩身后的佣人犹豫片刻，终是走到桌边将一个食盒拎过来，在小少爷面前打开。
一阵清香扑鼻，又夹杂着熟悉的药味，入眼便见一排捏的栩栩如生的兔子样糕点，谢季珩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见柳意生不自觉弯起的唇，缓缓垂下眼睑。
“这般精巧，真是用心。”眼尾扫到对坐的谢仲瑜身上，谢季珩伸手取了一块，手便被人压住。
“去请徐大夫瞧瞧，四少爷能不能用一些。”谢仲瑜将食盒递给小厮，又皱眉看向他，“等等再吃。”
谢季珩抿着唇，捏着那块兔儿糕点看了片刻，递到了柳意生嘴边：“罢了，先让意生哥哥替我尝了吧。”
柳意生眨了眨眼，谢季珩看着他的眸子缓缓笑起来：“不喜欢么？若不想吃便都扔了罢。”
谢仲瑜对他这副吃味的模样视若无睹，谢季珩本就活得不自在，难得像常人一样斤斤计较起来，左右闹不出什么事，便由着他发作了。
他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品茶，柳意生檀口轻启，就着谢季珩递到嘴边的糕点咬了一口。
唇瓣沾了几粒糖渣，谢季珩歪着头看他咽下，才轻声问：“甜么？”
“甜。”柳意生瞥了眼桌上的两个食盒，“我喜欢的，留下吧。”
谢季珩没说话，看被他咬掉一半脑袋的兔子点心，兀自咬下一口，粘腻的味道刺激到舌头，他即刻皱起眉，艰难地咽下去。
“季珩。”谢仲瑜这才郑重地喊了他一声，那头的小厮小跑着进来，急急道：“二少爷，徐大夫说无碍，四少爷可以尝一些的。”
“那就把我的那盒留下吧。”谢季珩莞尔道，“最近嘴里苦的很，正好尝尝别的味儿。”
晚膳过后，谢季珩才困倦地睡去。
谢仲瑜哄完他，与柳意生并肩出去，很久才说：“他就是小孩子脾气，你要是喜欢那些点心，明日我再让人给你送。”
“不必，一盒就够了。”柳意生的声音冷淡。
谢仲瑜让人在东苑的小花园里装上箭靶，每日晚间回府，便教柳意生一个时辰。
谢季珩也每日往东苑跑，坐在石桌旁看两人练习。
谢仲瑜脾气虽大，教人时却有耐心，又有弟弟在一旁插科打诨，心情还算不错。
柳意生没什么天分，但比他想的要认真刻苦。
等东苑门前的杏花缀满树时，他已经能射十箭中个三五箭了。
虽然比谢仲瑜预计的要差上一截，柳意生自己却十分满意。
他的姿势已经很有模有样，挽弓搭箭的手指白如象牙，用力拉弦时漂亮得让人心颤。
只是长箭离弦，直直地插在靶心外的一端。
“还是偏了些。”谢仲瑜比他高了近一个脑袋，弯下腰才能与他的视线平齐，他熟练地托住柳意生的胳膊，另一手拨动他握弓的手，“现在试试。”
柳意生放箭，谢季珩先一步拍拍手掌：“中了！意生哥哥真厉害！”
“是二少爷厉害。”柳意生转头，正好磕到身后人的下巴，谢仲瑜下意识地“嘶”了一声，谢季珩已经朝两人走过来：“没事吧意生哥哥，脑袋撞疼了吗？让我看看……都红了。”
谢仲瑜忍住捂下巴的冲动，已经对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习以为常。
“我没事，二少爷，您没事吧？”柳意生满眼歉意，仰着白净的脸看他，“您的下巴也红了。”
他一动，丝丝缕缕的莲香便钻进鼻腔，谢仲瑜退了两步，僵硬地摇了摇头。
谢季珩还算有点良心，伸手托着他二哥的下颌看了两遍，道：“一会儿我让谢牧给你们送膏子去。”
晚风吹过，杏花簌簌落下，几片淡粉的花瓣掉在肩头，柳意生转头吹去，几瓣残花飘飘扬扬，最后落在地上。
谢仲瑜情不自禁抬手，捻起他发间掉下的花，柳意生正好回头，便听他沉声说：“这里也有。”
柳意生还没接话，就听到有人急急忙忙跑进来，激动道：“大少爷回府了！大少爷回府了！”
有人吗，在的话吱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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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莺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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