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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济世

周冶知道,孟珂是不会走了,只好安顿她坐下。

孟珂坐下缓了口气,对那梗着脖子,一身抗拒模样的金三道:“难道你就没奇怪过,这些年一直都好好地躲着,怎么就让人找上门来了。”

金三脸色微微动了一下。当初,刘昆出现的时候,他的确也奇怪过,也没听刘大哥说过还有这么个儿子。但私生子一说,加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细节,又让他渐渐打消了疑虑。

孟珂微微笑道:“我来告诉你,这个‘遗孤’是怎么一步步被人生造出来的。”

“你的一次酒后失言,讲出了石头寨的一些往事。张举听到后,时不时拿出来喝酒吹牛。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他在赌坊大闹的时候,当众嚷嚷了出来,还骂上了孙九爷,成功引得管事的注意,传到了孙九爷的耳朵里。”

“于是,张举被查了个底儿掉,而你,也被挖了出来。”

听到这里,金三已经僵住了。他在张举家遇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就心知坏事了,但也以为只是自己和张举暴露了而已。万万没想到,这事背后竟引出了一个局来。

孟珂道:“这孙九爷一听就知道,你是一把捅向他老大的、最趁手的刀。这刀有了,他还需要一个使这刀的人。毕竟,你这样孑然一身的人,威胁不动,也利诱不了。于是,他便遣心腹刘昆,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来接近你……”

刘昆最初找到金三,只说想知晓自己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从闲话一些不痛不痒的旧事开始,一步步套出了过去那些事,又激愤地誓要子报父仇,挑得金三那积攒多年也消磨了多年的怨愤,火星复燃起来。

等他发现自己命不久矣,便开始准备起了个同归于尽的复仇计划……谁知,曾怀义竟先一步死了,他的计划只好跟着变化,如今回头去看,自己也觉得茫然,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而这一切……竟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的计划?!不,不会的,怎么会呢?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孟珂和周冶相视一眼,他们都知道,金三已经明白了,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

孟珂又再推他一步:“你被黑石堂利用,成了他们捅向曾家的那把刀……”

“刀又怎样?”金三嘴硬道,“我扎死了曾家人,复了自己的仇,这就够了!”

孟珂“哦”了一声,笑道:“是吗?你成功了,满意了?你可以含笑九泉,去底下见那些老兄弟了?那你知道张举如今在哪么?你能安心去见他爹么?”

金三低下了头,又猛地抬起头来:“他……这关他什么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参与!”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参与。但从他说出那些事,成为设计你的工具的那一日起,就注定活不成了!”

孟珂顿了顿,慢慢地道,“他死了,便没人知道你和他的关系。这曾家的种种是非,就只是石头寨的老人儿,找曾怀义复当年之仇而已。一切的一切,便同黑石堂一丁点关系都扯不上了。”

“张举他......”金三闭上了眼,知道这话是白问了。

孟珂继续道:“你又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命不久矣,也是假的——至少最初的时候是假的。”

“不可能!”金三脱口道。

他那段时间日日晨起咯血,看了好几个大夫都不奏效,还是偶遇好心的郭大夫,替他诊治。吃了他的药,果然见效,奈何病势已成,无力回天。

周冶道:“这事不难验证。绥陵城这么多大夫,出门随便找几家,你说找谁就找谁,现场诊脉,看看说的对不对。”

“可我的病势、症状,全都如他所说……”

孟珂道:“不过是药中被下了慢性毒药的缘故,分量、进度完全在人掌控之中,当然如他所说。你就没发现,你厨房外倒药渣的那棵树,都蔫了?而你先前图省钱,找的那些江湖郎中、赤脚大夫,都是骗钱的,自然也不管用!”

金三喃喃道:“他们......为什么......”

孟珂轻笑一声:“若不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你会如此急于下手?你会选择哪怕伤害无辜也要泄愤?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你为何突然就乱了,就坐不住了?”

金三的身子慢慢颓了下去。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在为兄弟们报仇,结果只是被人磨成了手中利刃。只不过,一开始的目标是曾怀义,后来改成曾家其他人罢了。

孟珂看了他一眼,“若他……是真心助你,今日为何要暗自跟踪,还背着你悄悄下毒?”

金三:“他......”

孟珂打断道,“其实,从你离开面摊起,刘昆就一直尾随着你。他见你去了张举家,知道你对张举的下落产生了怀疑,怕你猜到了真相,不再听摆布,而你果然不愿动手……他自然就帮你做了。”

“其实,今日,你只要揣着毒药进了曾府,他们的计划就完成了。府上宾客被毒杀,而你自曝了身份,大闹了现场,身上还恰好有同种毒药——这便是你杀人的铁证。”

金三转头看向孟珂身侧的姑娘,这姑娘拿走了药,便是替他拿走了罪证。

“你如今被抓了,还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他人,也怎么都扯不到黑石堂身上去。孙九爷这好一个万全之策!”孟珂笑了起来,“知道他为何要生造出那个‘遗孤’来了吧?既能保证成事,还能在成事后封严实你的口。”

金三已经将脸埋进了双手之中。

而孟珂眼前一暗,连坐都几乎坐不住了。

周冶忙道:“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他一个眼神,着人将金三带了下去,这才看着孟珂,无奈又恼火地道:“你本就大病未愈,还强撑了这么一天,现下又来审金三,这条命是不打算要了?”

孟珂早已是强弩之末,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才将这些话说完。她无力地看了周冶一眼,便由着他扶起身,正欲走,脚下却一空,竟又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

回到竹雨院,周冶将她放到了榻上,才把方才在牢里不好说的话说完:“你有话说,找个人传就是,何必这么硬撑着赶去。我大可等你好些,再一起来审。”

孟珂虚弱地道:“我们不急,有人急。”

周冶道:“我知道,牢里自会严密守着的。”

孟珂却道:“不,不用,看他们要做什么。”

“好,好,好,你说了算,病人为大!”这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了另一句晦气话,忙住了口,帮她把被子盖上,“你好好歇着吧。”

孟珂无力说话,只好顺势抓着他的手,攒了攒力气才道:“还有……”

周冶看了看她的手,又去看她,只听她道,“等一等。”

这没头没脑的,周冶没听明白:“等什么?”

“张举。”

“等等张举?”周冶道,“可这人……一直都找不到啊。”

“人不好找,可尸体就不一样了。”

见周冶点了点头,孟珂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回雪先灌了她一大碗药,然后才道:“金三死了。”

孟珂并不意外,只淡淡地问:“怎么死的?”

“就在牢里,一头撞在了墙上。”

孟珂点点头:“你去请大人过来,五儿,给我梳妆。”

周冶见回雪亲自来请,只当是孟珂病势有反复,一句话没问就忙赶了过来,却见她好端端坐在妆台前,刚梳完妆。

孟珂被五儿扶着起了身:“我们去一个地方。”

看她如此虚弱,周冶不由皱起了眉:“去哪里?”

“去了大人就知道了。”

周冶犹豫道:“你这能出门吗?还是让大夫看过再说。”

“无妨,已经用过药了,何况就见个人而已。”孟珂道,“金三死了,但有人还活着。再不去,只怕有人也要跟着死了。”

当时在曾府内,看到刘昆的人影一闪而过,侍剑便追了上去,但刘昆功夫不错,现场人又多,还是让他跑了。这刘昆流窜在外,终究是个隐患。

见马车一路往北,钻入了陋巷。

周冶心下疑惑,城北住的都是贫苦人,城南和城西的显贵,无事根本不会踏足此地。她拉自己上这儿来干嘛?

马车七拐八绕地在巷弄里钻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

周冶掀帘一看,是个医馆。那写着济世堂三字的牌匾都斑驳了,大概几十年都没换过。他顿时明白了,是金三的药……

踯躅间,回雪已经扶着自家小姐进去了,周冶忙提步跟上。

小二迎出来见是贵客,忙热情招呼了,就去请大夫出来。

医馆虽破,这大夫却富态。

周冶见出来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原本就短的脖子,胖得起了层层褶皱,脑袋简直跟坐在肩头一样,肚子浑圆鼓胀,没一点医家保养身子的样子,偏还穿着一身褐色镶金的衣服,倒活脱脱是个蟾蜍成精的模样。

这蟾蜍精顶着双肿泡眼,目光却精亮,一眼看出来人出身不凡,堆起满脸的笑,迎了上去。

回雪先开了口:“郭大夫对吧。”

那一身金彩辉煌的蟾……郭大夫连连点头,扫了几人一圈:“几位贵体临贱地,可是看病?是这位小姐吧?”

“我们不看病,”回雪道,“有几句话问你。”

郭大夫眼珠子又来回溜了一圈,笑道:“这……要看几位想问什么,小的答不答得上来了。”

回雪冷声道:“金三,认识吧?”

“金三?”郭大夫装作思考的样子。

“别装了!他在你这儿看了一年多了,之前每三五日就来一趟。”

郭大夫一拍脑袋,笑道:“哦,他啊!城北这破地方,病人都叫金三李四王五麻子的……小的一时也不知贵人说的哪个,不敢胡说。那……几位既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小的。”

周冶使了个眼色,侍剑便去翻找起脉案和药方。

郭大夫就要去拦,却被周冶拦住去路:“你身为大夫,挂着个济世的牌子,干的却是草菅人命的事,可知罪?”

郭大夫摸不准来人身份:“冤枉啊!小的一直按脉诊病,即便有些病人无力回天,也与小的无关,哪来的草菅人命一说?”

孟珂笑道:“我们既然这么说,那自然是有备而来。那金三日日晨起咯血,不过是牙口问题,你却偏说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郭大夫心知肚明,却还是装出一脸惊讶:“不会吧?也许……可能是......小的医道不精,有误诊也未可知?各位贵人明鉴,小的绝无故意害人之心啊。”

侍剑正好拿了脉案出来。周冶使了个眼色,一把剑便倏地飞出,从郭大夫的脖子处呼啸而过,扎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剑柄还在眼前晃着,郭大夫朝另一边挪开了脖子,抖着手,摸了摸闪过一丝疼痛的脖子,看到手上的血,腿当即软了。

他颤着一双大粗腿道:“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也只是听命行事。若不这么做,我……我一家老小也就死了。”

孟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轻笑道:“拿钱逼的?”

周冶指着外面的破败之象:“就医治这些人,你郭大夫如何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孟珂补了一句:“还养了八房妻妾。”

周冶愣了一瞬,不由回头扫了郭大夫一眼,心道,看着身体不太好,其实不然?

那郭大夫已经跪倒在地,求饶道:“我加的那些药,也就是让他症状看起来严重一些,没下死手,没要他的命。”

孟珂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说!要不是你收人钱,说假话,下毒药,让金三觉得自己行将毙命。他怎会剑走偏锋,一出手就害了数条人命?这每一条,可都是要算在你头上的!就你这一条命,可不够抵的。”

回雪的手微微一动,一把匕首便自从袖中滑下,反手将柄握在掌中,冷笑着道:“少不得要凌迟,方能略略消解这些冤死之人的怨气。”

周冶拔下柱子上的剑,搭在郭大夫脖子上,淡淡地道:“是谁的指使?”

郭大夫一脸哭相:“小的……实在不敢说!”

周冶抬剑正要逼近,一把匕首倏地飞至,郭大夫本能地往后一缩,那匕首直接扎着他胯/下的衣服,将其钉在了地上。

侍剑和周冶不由都觉得身子一僵,相互看了一眼,要想转头去看,又都忍住了。

“怕死,不敢说?”回雪一步步逼近他,拔出匕首道,“是现在立刻就死,还是过后再死,你自己选!”

“我说!我说!”郭大夫举起手,又忙捂住了胯/下,“就是......就是那黑石堂的刘昆。”

周冶道:“将你们的勾当一五一十写明,签字画押。”

等切结书写好,金三的脉案和药方也找了出来,周冶一一看过,又递给了孟珂。

孟珂看了,却对他道:“你先上马车,我还要……请郭大夫替我诊治诊治。”

周冶看着她,顿了顿,对侍剑朝外甩了甩头,示意他一起出去。侍剑不解地看了看孟珂主仆,跟着出去了。

见那二人出去了,雨歇举着匕首,转头问:“小姐,废了他这只作恶的手,让他再不能害人?”

孟珂摇了摇头:“即便从此不能切脉行医,他敛的财,也够守着八房妻妾,好好享受下半辈子了。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还是废了……他的子孙根吧。暂时留着这手,行医治病,还能多少赎点儿罪。”

说着,她看向郭大夫,“今日起,若再有一起害人之事,无论大小,每一事,废你一只手脚,没了手脚,就割舌头、耳朵……最后做成个只留右手的人彘,仍要日日碾药做工,慢慢赎罪!”

雨歇举起匕首。

那白光在眼前一闪,郭大夫当即一声尖叫,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侍剑转身要看,却被周冶拉住了:“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不会看见。”

郭大夫睁眼一看,身上哪儿都没事,抬眼再看,见那姑娘收了匕首入鞘,心下正庆幸逃过一劫。

这时,却见她四下看了看,起身从柜上操起一把称药的戥子,捋下秤砣,在手中掂了掂。

郭大夫心道,不好!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响起,在济世堂内久久回旋……

雨歇两手一擦,对小姐调皮一笑,道:“可不能脏了我的匕首。”

二人从济世堂出来,见了周冶主仆,一个没解释,一个也没问,方才的连声尖叫,仿佛压根没出现过。

马车慢悠悠地穿街过巷,半晌,周冶才道:“小姐到底是如何介入这些事的,现在可以说上一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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