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看了周冶一眼,正要开口。
周冶拦道:“不,还是先让我来猜上一猜。”
“你要查当年的内情,必须得从那几个当事人入手。他们毕竟是一起干坏事的,在这件事上是一损俱损的攻守同盟。但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有利益纠葛,也许还有恩怨情仇。故而,你得瓦解对方的联盟,得让他们内讧,最好彻底撕破脸,才能为你所用。”
“曾怀义一死,不管是顾念交情也好,还是觉得他儿子年轻好摆弄,仕途能进步,比不入流的梁云钦、上不得台面的孙九爷更有价值也罢,上头怎么都会看看,他们能不能用。”
“但上头不会直接拍板,轻轻松松地扶他儿子上位,起码要先观望观望。不,准确地说,是让他们自己先杀上一杀,互做磨刀石,试试成色,养养蛊。谁最好用,最忠心听话,就扶谁。”
孟珂拍了拍手,笑道:“大人何必还问我呢?你说得没错,上头给他们都暗示过,要扶他们,而他们都死守着这个暗示,不想让对方知道。”
但她怎么能不让他们知道呢?
孙九爷知道了,自然要抓住所有机会,乃至生造机会,把梁云钦往死里逼。而梁云钦也不傻。
他一个钱袋子,没孙九爷心黑手狠,却自有其奸。他很清楚,没了曾怀义,自己就是个没有保护伞的钱袋子,就如抱金过闹市的孩子。一旦曾家死完了,就该轮到他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斤两,只想守着钱,过富贵安稳日子,不想铤而走险,干那赔本的买卖。故而,一直对孙九爷虚与委蛇,不反对,却也尽量不亲自沾手。
奸商不想当土匪,但土匪却一定想要奸商的银子,也不介意顺便要了他的命。
看着他们出手,等着他们漏出破绽,她只要从中轻轻推波助澜,便能借孙九爷的手逼梁云钦跳反,让他们相互撕咬了。
“那孙梁二人,势必不愿放弃手头的既得利益,要落袋为安,就得对曾家动手。”周冶看着孟珂,眸子里透出一抹亮光,笑道,“而你,只要盯着曾家,就能发现他们的动作,再顺水推舟。”
孟珂微微点头,含笑坦承道:“对,我的人一直盯着曾府,发现了盯着曾府的金三。尾随他一段时间,自然便发现他一次次买烟火,发现他在家埋头拆制,发现他一次次在坟头谩骂,便知道了他的计划。”
“他既然命不久矣,便一定会找最近的、伤害性最大的机会下手——我猜那便是清明阖家祭祀的时候。从他买进烟火和制作的速度来看,也是如此。可曾立带妻儿回家却成了个变数……”
周冶也疑惑:“难道他以为曾家上下都会同去?”
孟珂摇头:“他既是得了消息,便应该知道只有曾立父子二人。至于他为何依然选择这么做……”
“我想,一则,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清明。那个姓郭的,给他说的是长则三四月,短则个把月,说不清。这显然是背后之人等不及,在给他压力,逼他快些行事。二则,他看到曾立抱着孩子回来,看到曾家三代同堂,仍屹立不倒,看曾怀义享用儿孙祭祀,也……多少受了些刺激。”
说着,孟珂微微凝眉,“我有一种感觉,应该还有什么事,让他哪怕只能得手这么一次,也要去做。”
“总之,我担心他可能要改变计划,甚至利用年节,制造更大的惨案……于是,知道曾立要去祭奠的消息,当夜便派人去坟头埋了炸药。”
周冶和侍剑同时都看向了她。
孟珂嘴角一勾,给二人看了回去:“金三要炸的是活人,而我,炸的是死人。”
她抬了抬眉毛,“让曾怀义粉身碎骨一回,也算是给自己出口恶气。”
周冶看着她,道:“但最重要的,还是挑破他的计划,一则给曾家提了醒,二则,衙门定会排查并严管烟火。有了防备,他同样的手法便难以成功了。”
他想到了更坏的境况,“不然,如今正值年下,到处的庙会、集市,还有上元灯节,能出大事的机会太多——他要是一时逼急了,只怕会去伤及那些……真正的无辜。”
孟珂自嘲地一笑道:“我料得太准了,他果然提前了!可没料准的是,他也是在那夜——就在我的人走了之后。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反助了他一臂之力,让他搞得更轰轰烈烈了。”
雨歇在旁忍不住道:“我们埋坟头的那些是最后才引爆的,根本没伤及任何人。我在一旁盯得仔细,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结果还是出了万一……”
周冶看看雨歇,又看着孟珂:“这就是为什么你宁愿惹嫌疑上身,也不想说出这一切,不想让我立刻抓住金三的原由。因为你还要顺着这根藤,摸出后面的瓜来。”
孟珂道:“没错,孙九爷和梁云钦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既想合力对付曾家,也想借机解决对方。一个巴不得对方出手,自己坐收渔利。一个不介意自己动手,但得把锅甩给对方。”
她手一摊,“于是,就都扯进来了。”
***
周冶心道,好心机,好盘算。若不是看到她一再出手救了曾家,此刻只怕不知会如何忌惮于她。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今日这一场……你又救了曾家。”
孟珂笑笑,先自叹了口气道:“救曾立父子,我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和……不甘。可下毒这事,却没有一丝可犹疑。因为这涉及那么多人,因为我不想让背后之人得逞,也更因为……我不想让金三成为一个……更深更重的悲剧。”
想到金三,她唏嘘道,“他可以潦倒,可以失败,可是,不应该一次次被当成工具,利用殆尽……与其说我是丝毫不纠结地帮曾家,不如说,我是毫不犹豫地帮他。”
“因为你们有共同的仇人?”
孟珂摇头:“因为谁都可能成为金三。”
他伤害无辜,论罪该诛,这一点毫无疑问,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要脱责。可是,若易地而处,谁又能保证,自己就能比他强呢?
触及复仇之心,公平公道之事,周冶恐怕难免有一番争执。她现在身体虚弱,还是不要再惹她心绪动荡的好。他转而问道:“依你看,这一击不成,他们还会对曾家出手么?非赶尽杀绝不可吗? ”
“其实没必要。曾立已死,曾铭……没那个心。”孟珂道,“有今日这一遭,倒让我怀疑,这当中应该有什么私怨在内。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孟珂不由想到了邵夫人,想到她在梁夫人面前的瑟缩模样。之前还可以说,是她生性畏缩,或惧怕权势;但见过她在自己面前的跋扈模样,这条便可排除了。
这份私怨,同这二人应该脱不了干系。
见她陷入思索,周冶问:“小姐是想到了什么?”
孟珂回过神来,看了周冶一眼,随口道:“我在想,曾家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老……夫人,事情便还没完。若不能早日把这些人揪出来办了,大人就等着继续办第三、第四个案子吧。”
周冶知道她搪塞自己罢了,讥讽道:“既如此说,小姐想必已经有了下一步谋划。也不知,这次可能事先同周某通通气,还是又得等到事了再揭晓?”
孟珂不接,调笑道:“我才助大人拿到郭大夫的罪证,这一口气还没喘上呢,又要驱使我这病人了?”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再思量思量。”
过了半晌,她似自言自语道,“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两边继续掐。”
周冶做出一副谦恭样:“还请小姐指教。”
“刘昆若是抓到,也要压着消息。”她笑道,“让梁云钦急上一急,让他与孙九爷把彼此逼到绝路,彻底倒向……大人,为大人所用。”
“为我所用?”周冶笑道,也不同她争辩,这好歹也算通了一点气了,于是道,“这也是为什么你要我等一等张举?”
“对,”她说着,露出个神神秘秘的笑,“这张举嘛,已经在路上了。”
周冶还想说什么,想了想,也不说了,嘴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身子往后一仰,双手一枕,躺了下去,翘起二郎腿道:“行!就听小姐的。有了这么个军师,我何愁案子不破。”
***
孟珂冷眼看着他:“你好意思吗?”
“什么?”周冶侧过头看她。
“你一个好手好脚、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这就躺下了,安安心心地使唤我!一个弱女子!病人!给你查案办公?”
“那不然呢?”周冶一脸理所当然道,“问你你又不说。”
孟珂:“……”
在这儿等着呢。
“好,你赢了!”孟珂一扭头,掀开帘子看窗外去了。
周冶得逞地笑了。
帘子掀开一角,阳光正好洒在她脸上,将那莹润如玉的肌肤,照得通透发亮。
周冶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侧躺着看着她,目光扫过她的眼睛,她那精巧挺翘的鼻峰……
孟珂察觉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他正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
周冶忙挪开了视线,顿了顿,又看回她,迟疑道:“烟火案的事,我还没有正式向你道过歉。”
孟珂低头笑笑:“不需要。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周冶看着她,满眼意外。
孟珂见他不解,笑道:“在你这个位置上,本就该查证每一种可能。明明有如此重大的嫌疑,确凿的动机,你却因为我们……有那么一点……微末交情,就不去查证,那便是你失职。”
周冶道:“话虽如此……”
“没什么话虽如此,”她又看向了窗外,语气竟有些落寞地道,“我不是拎不清的人,不会因为你做了该做之事,而去怪你。”
周冶道:“那……总归是我行事不妥,让你犯了旧疾……”
“你又不是故意的。”孟珂回头看着他,带着些悲凉的笑,“不是吗?”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看向窗外,“我的身体情况,你事先并不知情,哪能想到会造成那样的状况?若换一个人,你那样的做法,并不会出现任何危险……所以,我不怪你。”
周冶突然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不怪,每一句话都如此合情合理,可他心底反倒觉得,有点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此刻,孟珂面朝着窗外,手肘支在窗上,脸上终于露出强忍痛苦的神色。
借着身子遮挡,她掀开一点衣袖,看着手臂上如浓云密布的紫红色印记,正像那洇开的花清加洋红,层层叠叠晕染着,往里头蔓延开去……她闭了闭眼,伸手进去,五指狠狠地掐入了自己肌肤。
***
路上经过李记点心铺,孟珂叫停了马车,让雨歇下去买了些。雨歇素来喜欢吃,正好让她自己去挑些。
重新上车来,就听周冶指挥车夫去南酩楼,孟珂掩住疲弱,强打精神地说道:“不去了,本就吃不了几口,不如回去歇着。”
周冶却不依:“不是说我使唤你吗?我这就制备一桌绥陵城最好的酒席,恭恭敬敬地请小姐,感谢小姐指点、帮衬在下。”
又道,“当然,小姐这样的,不是一顿饭就能谢,就能请到的。便是要三顾……我……竹雨院,也是愿意的。”
侍剑直眉楞眼地道:“现如今,公子你一天就不只三顾呢吧。”
雨歇忍不住笑了。
孟珂却没搭腔,听见外面人马喧嚣声越来越大,掀帘一看,发现主街上灯火辉煌,惊道:“今日是……”
“上元节,你忘了。”周冶笑,“我在小姐那儿蹭了除夕夜,这上元夜嘛,也让小姐蹭回一顿。小姐可愿赏脸?”
孟珂笑笑,实在是过得日子都忘了。这些年,若是不在卢府,不跟着别人家过,她自己……也许都想不起来去过什么年啊节啊的。
周冶道:“府里的一会儿也来。”
一听这话,侍剑不由看向了雨歇。
回程路上,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几次,纠结地道:“回……雪……姑娘。”
雨歇扫了他一眼:“我叫雨歇。”
“雨歇姑娘。”侍剑笑道。
见他竟笑了,雨歇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名字不好听吗?”
侍剑连连摇头,随即又发现,这摇头很容易误解,忙又解释道:“我是说,没有不好听!好听!”
“别在有人的地儿叫!”
侍剑连连点头。
孟珂又暗暗掐了掐自己,心道,今日,便不扫这个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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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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