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死了,家属要验看,也算合情合理。周冶点点头,叫停了板车,曾铭朝他点头谢过,走上前去揭开草席,脸上却是感慨之色,倒不像是来验看真假的。
那日在曾府,又是衙门抓人,又急于给满院子的人解毒救命,曾铭没来得及同他说什么,此刻再见,竟已阴阳两隔。
他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做下这么大……事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而是个看起来如此脆弱、可怜,甚至……还有些慈祥之态的老人。”
洗墨在后面哼道:“他不老!只比令尊曾大人大几岁。曾大人生前看着还正当盛年,他却风烛残年了。这穷苦人嘛,别说大几岁,便是同岁,看起来大个十几、二十岁也不稀奇。”
孟珂却瞧出了什么,走上前去问曾铭:“你……认得他?”
曾铭摇了摇头:“大年夜,见过一回。我见他蹲在角门边的墙角,以为是无家可归的老乞丐。就给他端了碗热饭,找了件棉衣。”
孟珂和周冶四目相对,一下明白了。
一碗热饭,一件棉衣,换来了金三的收手,不动曾铭。李素娥的一份善意,也换来了那粒救命的解药。
一个本性善良的人,被命运之手,被人性之恶,被阴谋算计,一步步推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步……可到最后,他也没放掉那一丝善念。
孟珂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难过,悲伤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可以想象,那些拆着烟火的日日夜夜里,他内心的煎熬与彷徨;他或许曾在窗下一次次想放弃,又一次次重新捡起。而曾立父子之死,他为何不在现场看着解恨?因为他不解恨,反而因此恨上自己。
还有谁,比她更明白那样的心理?还有谁比她知道,让一个善良的人做恶事,最最艰难的,其实是过他们自己那一关。
站在那个关口上,他们会恨自己,为何就不能彻底地不管不顾,为何就不能像那些恶人一样自私,为何不能心无挂碍地做伤害他人之事——哪怕只是报复回去……
周冶看孟珂的脸上陡然染上了浓重的难过。她的目光看着板车上的金三,可分明已经透过那板车,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良久,孟珂长长地吐出胸口闷着的一口浊气,苦笑道:“我们的担心多余了。不论他做了什么,始终都只针对曾家人。他不会选上元夜挤挤挨挨的街头,不会让千万的绥陵百姓,为他的不幸、不公殉葬,他不会的……”
正如他也压根没在曾府下毒。
闻言,周冶和曾铭都看着她,两人一时都无言。
孟珂没有看他们,仍对着那板车道:“即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觉得此生复仇无望,也不曾横生戾气,没有因此而转头去凌虐更弱小的无辜妇孺。”
孟珂心道,看邵夫人如何?她扫了曾铭一眼,“很多时候,人都是慷他人之慨,开口善良,闭口道德,只因为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真让他们遇到了,难保不会变成金三,甚至远远不如金三。”
周冶点点头道:“这么多年来,他怀揣刻骨的仇恨,但还是先去独自帮扶寨里兄弟的孤儿寡母们。一个不曾认字读书,没听过圣人教诲的盗匪,能做到如此,殊为不易。他的心中,始终有是非二字。”
很多人的善良,就是耍耍嘴皮子,满口仁义道德的空话,就跟棉花似的,捏紧了没有二两重。若是没有金三,那些兄弟们的孤儿寡母,这些年要怎么过?那样并未张扬却持续数年的帮助,才是沉甸甸的情义。
周冶看了曾铭一眼,“比起曾怀义,他更当得起那个义字。”
曾铭若有所觉,转头对上了二人的目光,自嘲地笑道:“不用碍着我。他和曾家之间的人命,已经太多,到了阎王面前,也是各担其责。我......就不掺和了。”
说着,他直视周冶,斟酌着道,“大人若允准,我想备一口薄棺,替他殓葬。”
周冶转头去看孟珂,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便是相信曾铭不会做手脚了,但还是对一旁的侍剑道:“你带二公子去办。”
曾铭心领神会,却未动声色,好言谢过,便随着板车走了。那消失在巷末转角的身影,有种莫名的悲伤与落寞。
***
“我们常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对金三来说,却是生而煎熬,死倒解脱了。”
孟珂最后看了一眼,唏嘘道,“希望,他来世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磋磨之命了。若还这样,倒还不如托生成那林中的鸟儿,水里的鱼儿,自由自在,无悲无苦……”
说完,转身进门去了。
周冶跟在她身后,试探着道:“你说,就没什么可以改变……防止金三这样的悲剧吗?”
孟珂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脸向后看:“一直有,但永远实现不了。莫说今日实现不了,千百年后也实现不了。”
这世上,缺的从来不是做事的办法,而是人性不许如此。人性不变,贪欲不变,这些普通人、老实人的命运,就永不会变。
周冶快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道:“但是,伤害已经造成,即便复仇成功,也无法活死人、肉白骨。”
他顿了顿,微微蹙着眉,斟酌着语气道,“这样,还值得搭上自己的性命,毁掉自己的人生吗?真的就不能……放下吗?”
“放下?”孟珂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她翻过来覆过去地想过,也用整整三年的时间试过。
用时间来淡化和遗忘,她试过了。走遍名山大川,开阔心胸,她也试过了。遍览天下群书,谈遍四海僧道,乃至试遍药石,修心养性……她什么都试过了。
都试过了,都没用。
孟珂唇角微微一勾,淡淡地道:“如果可以,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呢?如果只要‘放下’,前方就有美好的生活,谁又不想呢?”
“道理,说起来都清楚明白。我甚至敢大言不惭地在此说一句,这世间的大多数道理,没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也能比谁都说得周全。可是,脑子里明白是一回事,”她抬手捂住了心口,“心里怎样……是另一回事。”
“我这个人,甚至连心这一关,也修得差不多了,只差没遁入空门了。可是……”
心口的难过一层层漫溢上来,盈在了眶里。她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手上暗暗地、狠狠地掐入了手心,才控制着语气道,“可是,我的身体,它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若不是经历她这接连两次的发病,若不是知道她如何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受病痛折磨,若不是知道她是如何聪慧通达的女子,周冶都不会明白,她说的这句身体忘不掉,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身体的伤会留下伤疤,会造成旧疾。可多少人知道,原来,心里的伤,一样会在身体上落下伤病。
那日,大夫出门的时候,周冶又追了上去:“这病到底该如何将养?”
“能做的,唯有宽心二字。”大夫顿住了脚步,“最好,当它压根就不存在。”
周冶顿在了原地。这就是为什么她成日往外跑,根本不休养之故?忘记它,当它不存在?至于唯一的解法——宽心,便是解开她心中之结,报了她心中之仇?他还想着,她若能自己想开,若能自己放下……
周冶怔愣原地的时候,孟珂径直走了。
***
周冶呆呆站了半晌,洗墨在一旁等了实在太久,开口劝了,才回了听风轩。但他回去拿了东西,就又奔竹雨院去了。
孟珂在书案前坐着,见他怀里抱了一堆东西进来,站在自己对面,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这是涂抹的药油,可止痒。这是金银花和薄荷熬煮的药,化开了,用布湿敷在身上,清热解毒,也可缓解不适。还有,按压合谷穴的同时,轻揉足三里,也可以止痒,你可试试?另外,冰敷就不用我说了……”
孟珂看着他放下的那堆东西,没言语。周冶笑笑:“你都知道,也都试过了吧。”
孟珂不置可否,含笑谢道:“有心了,我都试试。”
周冶知道她这只是不忍拂了好意,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她道:“我知道,金三的死,你心里不太好受。”
回雪来上茶,孟珂乘隙看了周冶一眼。他们二人,就像高手比试,在场中站了许久,彼此都在观望,都在揣摩,都在想试探对方……
这人根本不是自己口中那样硬守律法陈规的人,更不是什么迂腐守旧之人。此人的城府之深,跟自己有得一拼,很多时候都只是拿那些看似正确的话来,套她的话而已,不过是始终在刺探,在投石问路……
她并不介意这份城府。她愿意坦诚的,便坦诚相告;不愿的,他也逼不出来。
孟珂微微挑了挑眉,故意道:“那公子还提他,就不怕话不投机?这件事上,你知道我不会说什么符合你这堂官职责的话,一直多有忍耐。”
周冶却笑着咂摸:“我现在是公子,不是大人了?有公私之分了?”
孟珂笑了,还记着这茬呢。
她手上捉着茶盏,食指在那剔透的白瓷边沿,慢慢地划着,感受着茶汤渗透上来的温度,抬眼看着周冶,心道,他们就这么雾里看花的,竟也一路同行至此,接下来的事,若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行了。既如此,她便先出招吧。
她垂眸含笑道:“有人曾跟我说,跟同量级的敌人对抗,需不惜一切代价,得以命相搏,用智使计都得一步不错,需狭路相逢仍勇对……可即便这样,也只能提高胜出的几率,不能消灭失败的可能。最后能不能胜出,还需要好运气。”
周冶心道,必定是通晓世理人心、熟谙争斗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她父亲,还是如今的“父亲”——卢翰?
孟珂继续道:“跟比你弱一半的敌人斗,你有优势,有余裕,便可以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的情况下,依然以相对优势的条件而取胜。而手段上,你也就有了一部分选择。”
“但若如大象之于蝼蚁,有了碾压之势。犯些错,也可以再来。而蝼蚁只要被踩中一脚,就死绝了。绝对的优势,才能带来几乎没悬念的结果。”
她端起茶盏,直视着周冶笑道,“只有在这样绝对的优势之下,你才可以收放自如,可以精准控制,可以选择手段,拿捏分寸……”
周冶心中恍然,这便是她一直以来在走的路?成为大象,拥有绝对的优势?
她站上高处,成为卢家养女,不是为了仗势欺人,更不是贪恋权势富贵,而是为了积攒足够的优势?就是为了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还有足够的余裕,有选择,有分寸?如此,才不必做坏事、成坏人?
孟珂放下茶盏,带着嘲讽的笑意道:“我们都喜欢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可在这种喜欢的背后,就是我们心底其实明白——那是多不可能的事。那只是一个美好,却绝难实现的美梦。”
“莫说弱小,便是你智计再强,权势再大,也只能减少却无法消灭意外。故而,真正的取胜之道,不是做金三,不是拿自己的一无所有去火拼。而是要先成为比你敌人还强大很多的人,再等待你的时运到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周冶自然知道,这一番话,是她的倾心剖白,是她主动打开城门,迎他入内,以示诚意,以灭猜疑。
他看着她道:“你,就是为了不用成为另一个金三。”
孟珂顿了顿,自嘲地笑道:“我......还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金三。”
周冶心下一震,暗忖道,金三靠衙门得不到他的公道,可她不一样啊!莫非……她不依靠卢府,而是自己亲自下场,便是因为靠卢府、从朝堂上的明路,从律法……得不到她的公道?即便以今日的她,还不是大象,而仍是蝼蚁?
孟珂没有多说,吁出一口气道:“他做的当然不对,可谁又给了他对呢?他的做法很傻,也很错,别人怎么想我不管,至少我没法苛责于他。”
“蝼蚁就活该被踩死吗?就该乖乖躺好被踩,怎么都不能生事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羊入虎口还知道挣扎呢。生为有血有肉、有灵有智的人,反而连最基本的反抗都不该有吗?”
“若蝼蚁被踩了,自有道德、律法替它找回公道,它只要守着善良和底线就好。那它就应该,也必定乐意如此。可世事从来不是这样!满口的仁义道德,满纸的忠孝节义,可这世上活着,真正的规律是弱肉强食,是见利忘义,是权势金钱……于是,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孟珂看着周冶道,“在这样的世道,道德不能保护好人,律法不能惩治坏人,也不许人自己讨公道?”
周冶心道,果然,她同情金三,不只是因为她也同在复仇的处境,还因为她也觉得……自己是蝼蚁。
孟珂摇着头,好笑道:“他们吃的亏,送的命,根本就无人做主,还不许他们自己讨。善良,成了对蝼蚁的单方面要求,成了压榨、驯化人的工具。那还要守着那一无是处的善良吗?那样的善良,叫乖顺,叫怯懦,叫奴性。”
“我不赞同金三的做法,可也敬他的烈性。这世间如果没了这样的烈性,如果所有人都默默承受,都死守善良,抱着那无用的道德、律法,那......这人性之贪,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权势之恶,只会越来越猖獗。”
“人间的戾气,都是怎么来的?就是这样一件件事,一个个人积攒下来的。积攒着,压抑着,得不到释放,慢慢发酵,而最后承受那惊天一炸的,往往还是无辜百姓。”
她顿了顿,笑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周冶,那目光明明冷寂清寒,周冶却分明感受到那其中蕴藏着一种力量,仿佛要将他看出个孔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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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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