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水啊?”孟珂未语先笑,像是忆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慢慢地道,“有几年到处游走,路上遇见的。”
周冶见她并没有介意他发问,也没有一点想隐瞒的意思,于是继续道:“那此人的真实身份,你可清楚?他始终戴着面具,你可见过他真面目?”
孟珂抬眸看他,带着审视的笑道:“如果我说,我也没见他揭过面具,你信吗?”
“我信你。”周冶看着她,脱口道,想了想,又疑惑道:“可是,你连脸都没见过,又如何能信他?”
“感觉。”孟珂想也没想,脱口道,说出来自己也笑了,“我知道这不理智,这也不是我这人一贯的处事方式。可是,我就是信他。”
“为什么?”周冶疑惑道。她这样的人,信任来得不会容易。
“也许是因为,我面对他,很安心。也许是因为,我在树起太多防备之后,偶尔也想冒冒险,找点刺激,于是在那么一个人身上,试着信任一下?”
孟珂边想边说,诚挚中带着些许迷茫,似乎自己也是因为他的发问才这么探究。
这种迷茫在她脸上很难看见。她始终是清晰的、明确的,一切都条分缕析,洞若观火的。可正是因此,周冶反而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他甚至也有一点高兴——她心中还留了那么一点火种,还有那一丝试图去探索,去相信的心思。
孟珂没看他,继续自顾自地道:“一开始,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后来三番五次遇到,便说说话,顺路的时候一起走一段,并不需要信任。等慢慢熟悉,有了一定的信任之后,才一点点走近些,就自然而然的......后来做事,也是一点点合作起来的。”
“到了......可能会要紧的关节上,我也想过要不要探究他的真实身份。但是,又想想,我自己虽然没戴一张人人可见的面具,可我的身份就真实吗?我这张不能天天更换的皮肉之脸,难道就是真的吗?我自己尚且做不到,又何必要把别人剥得干干净净呢?”
她顿住了,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再说了,顶着一张见过的脸,甚至是长久相处的、身世背景清晰的脸,就能信吗?”
周冶知道她想起了霍茹蕙,想起了曾怀义,那些曾同她,同梁家人亲厚无间,却做出背叛血洗之恶的人。
他不想她继续想下去,稍稍转开道:“你就不曾有过好奇?”
孟珂顿了顿,点头道:“自然也有过。我也想过,若有一天他揭下了面具,我或许会很惊讶,或许会觉得原来如此,或许就是我很熟悉的人。不过,那都不重要。若有那一天,我看见,便是看见了。若没有那一天,也没关系。”
周冶闻言低头笑了,笑着笑着又抬眸看她。她这人经历生死,习惯人事变迁,时时透出那么些出世的禅意来。
此刻,他心中甚至浮现出一个念头——若不是有仇恨将她牵扯在这人世,她会不会遁入空门?不对,想起去即是庵那次,她瞧着仿佛对空门也看破了似的。这样的玲珑剔透心,莫不是真的只能飞升上仙了?
周冶把自己思绪拉了回来,又忍不住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萧白水可能不只一个人?”
他那日在屋顶所遇之人,虽刻意做出些江湖豪侠的样子,但他比谁都知道,真正的江湖人与高门大族养出来的人,是不同的。高门公子,怎么掩藏也会透出些与生俱来的傲气,倜傥的公子气,甚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习惯。他自己久在江湖行走,却也常常被江湖人认出来,便是这个原因。
而这一夜看,这人比上次看着凌厉有余,却少了那份昭彰的公子气,倒像令行禁止的武官、侍卫之流。
这二人乍一看形似,细品则知道气韵不同。但共同的是,这二人都不像真正的江湖草莽,只怕都是京中人士。
他本就怀疑这白水门的鹊起,只怕跟孟珂的复仇关系重大;而这门主本人,与她的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利用江湖势力。
但让他意外的是,她竟不知此人身份。他就更怀疑是京中高门圈子中的人了——为了防止被认出,才这般故意隐藏,甚至拿不同的人来混淆视听,打消疑虑。但对上他,一则事出突然,二则比对她少些防备,反而让他看出几分端倪来。
“不只一个人?”孟珂闻言愣了一瞬,似乎没往这上头想过,但经他这么一点破,倒发现自己大概一叶障目了。因为有那张面具,便没想过,面具之下还有换人的必要。
她笑笑,点头道:“很有可能。连我都要......安排人玩障眼法,别人自然也会。”
***
两人正说着,一个白影就跃入了县衙围墙,几个起落,便落在了竹雨院的屋脊上。
屋脊后突然翻身坐起一个人来,也是白衣,银色面具。
这人翻身而起便顺势躺在了屋脊翘起的角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拎个酒壶,松松地在手中晃悠。
那白影揭下面具,恭敬地一揖:“公子,那孙九爷躲去了思园,就他一人。可需要逼出来?”
周冶没猜错,这带人围剿黑石堂的白影,正是卢宽的侍卫鸿冥。
“不必,”卢宽抬手一饮,擦了擦嘴角道,“盯着就是了。阿珂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自会联络,若没有,就别多事。这城里城外的漏网之鱼,盯紧些,别让他们鱼入大海。其他州县的,也盯好了,别让他们来救。”
“是。”鸿冥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将手中面具双手递上,“公子!”
递出去又发现公子没手拿,又收了回来,低声道,“那还是小的先收着。”
卢宽笑着抬眼看他:“那周冶可有注意到什么?”
鸿冥道:“正如公子所言,他是很关注门主,有意试探,但他也就见过公子一眼,想必……也看不出什么来?”
卢宽点点头,又小抿了一口酒,目光看向了檐下窗户。
鸿冥往他视线落处看去,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正好映在窗上,忍不住道:“公子,您好不容易才抽身来这一趟,这都要走了,真不见见小姐?”
“怎么见?”卢宽笑着转眸看他,反问道,“是告诉她,我不管京中局势,不听父亲的话,扔下府里事情,就为了溜过来见她一面?还是对着她揭下面具,说,‘阿珂,对不起,这么些年来,都是我在逗你玩?’”
鸿冥看看他,又看看窗户上男人的身影:“可是,你就这么让小姐与那周家大公子这么……朝夕相处,你就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卢宽扯了扯嘴角,扫着周冶的身影,又转过去看着孟珂,目光顿时柔和了。
“如果阿珂她开心,我也替她开心。这世上,不管是谁能让她开怀,我都高兴。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小小年纪,却活得青灯古佛似的。如果她真的想要什么,我想她如愿。”
鸿冥不语了,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看着公子,皱眉道:“可公子你,至少应该让小姐知道你的心思。小姐本就是经历过那么多困苦的人,这世上,还能有比你对她更用心的人吗?”
卢宽嘴角噙着笑,想了想,吐出一口气道:“再说吧,等她完成了心中所想,才有暇去顾自己。现如今,她不会分心的。”
他的目光挪到了周冶的身影上,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不会的。”
打更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鸿冥恭敬地催道:“公子,咱们该走了!”
“对啊!该走了!这都几更了?”
卢宽仍看着窗户,随手在身侧摸索了一下,摸到截短树枝,抬手便往下一扔道,“哪有那么多话聊不完?”
“是咱们该走了。”鸿冥看着他,轻声劝道,“再不走,明日到得晚了,该被老爷发现了。”
鸿冥说着,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公子看着潇洒,日子貌似悠游,可左是老爷,右是小姐,他也左右为难。
不自觉地叹道,“要是京里的事早点了了就好了。那公子大可以陪小姐在此,不用两边牵念。”
卢宽闻言,笑出了声,调笑道:“哟,出息了!都敢诅咒圣上早日驾崩逝了!”
“公子说笑了!”鸿冥不好意思地笑道,“咱们民间有句话叫早死早投胎,得个解脱,不比这样拖着受罪强?”
卢宽叹道:“哪里是他自己想拖?分明是京中那些人没争斗出结果,一时还不能让他死罢了。”
“这些……鸿冥就不懂了。”
“你以为,圣上驾崩了,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卢宽看了他一眼,叹道,“那时候,真正的斗争才开始呢。不经过一番血腥厮杀,是尘埃落定不了的。”
“那……又得多久了?”鸿冥道,“那公子你岂不是一直都得被困在京中?”
卢宽苦笑不答。一提起这个话题,他便失去了兴致,也不再延捱,一口气将壶中酒饮尽,站了起来。
夜风吹来,宽袍广袖迎风舞动,谪仙下凡似的。鸿冥一身白衣,已经是俊逸出尘,可如今有卢宽在旁一比,登时便落了下乘。
“走吧。”卢宽轻轻叹口气,便飞身而起,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正好见孟珂推开窗,朝他这边看了过来,面上依稀含着些笑意,正像一轮皎洁清亮的月儿。
不枉此行了。他笑着,心道。
***
“今日这月色,倒有点恍若白日似的。”孟珂看了看,慢慢放下了窗户。
周冶也看了一眼,果然清辉满地,又想起了关键性的问题:“你觉得,这孙九爷会在哪?”
孟珂抬眸看他,两人一对眼神,就知道他们猜到一处了,慢慢点头道:“很有可能。我总觉得,他不会走远。”
周冶的手在桌上不自觉地轻轻敲了起来,疑惑道:“这黑石堂被端之前,他自然有利用价值。可如今他成了累赘,这梁夫人还会保他吗?仅凭一个老相好孙嬷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牢不可破?”
“如果他们有超出利益的关系呢?”孟珂抬抬眉毛,笑道。
周冶看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忙问:“什么关系?”
“比如血缘?”
“血缘?”周冶惊道,“难道……他们是一家人?”
孟珂道:“这孙嬷嬷生过一个孩子,算来跟霍茹蕙一样年纪。”
“所以这霍茹蕙,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孩子?”周冶接过话头,点着头道,“这么一说,是有可能。”
孟珂抬着支颐,思索着,手在茶盏上慢慢画着圈,说道:“这鱼儿入了水,要捞是捞不出来的。”
周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扔个饵下去?”
“不,”孟珂轻轻摇头,看着他笑道,“直捣黄龙。让他无处藏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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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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