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姜珏回府时,已经是深夜。
舒朗睡得早些,他推开门时,只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姿守着桌子上的东西,来回扔棋子玩。
姜珏抽出她垫在肘下的那张纸,瞧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
请罪书三个字醒目至极,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写的。
姜珏全当没看过,随手把写着狗爬似的字的纸塞回去。
“公子怎回来的这么晚?”司棋笑盈盈地接过他扔回来的请罪书,把上头的褶皱捋平后仔细收起来。
“还不不回去睡?”姜珏问她。
云鬓花颜的姑娘状似忧愁地叹了口气:“哪敢呢,这不刚闲了几天就被人拉来替班了?”她把折好的薄纸重新放在桌子上,向前轻巧一推“山鬼好不容易写的,公子不看看?”
姜珏看了看纸,又看了看她。
“……不看。”
他说不看就是不看,司棋也不强求,只好自个儿把那东西收起来,等找个机会投进天禄阁里,叫别人都看看。
“可惜了,我还想知道是哪位神秘的大侠客把他揍了呢。”
……这群小屁孩。姜珏叫她说得脑子里也上演了一幅山鬼被赫连瑾瑜提剑追杀的场景。
诡异至极。
“怎么,你打算给他报仇?”
“怎么可能?!”司棋眨眨眼“我当然是会帮助那位侠客啦。”
这幅天真无辜的模样,要是个不了解内情的人站在这儿,说不定还真的会以为她个什么热心于为民除害的普通姑娘。
不过说起来,赫连瑾瑜确实有些奇怪。
姜珏回想起昨夜的场景,当时他们刚从水里爬上来。赫连瑾瑜的表情看上去难看极了,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难听的话。
姜珏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赫连瑾瑜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逃似的走了。
仔细想想那场景,就像是从西边传进来的某个故事里写的,有人一旦过了子时还不回家,就会被卸下华贵的衣饰,最后现出原形。
“公子看这个。”
司棋将山鬼去阎罗殿请罪前留下的东西收拾好后,又另递了一页纸给姜珏。
“鬼夜哭?”
一整信张纸上,只有这么三个字,应该是个代号。
司棋点点头:“姐姐从小蝉那儿寻的消息,只说是公子需要,让我转交。其他的……我便不知道了。”
姜珏想起是有那么一茬,他在收到萧尤的“善意提醒”之后,派司书出去查了和那小鬼有关的事。
原以为至少能查出是哪一殿的,没想到……
写着名字的信纸被烛火点燃,化成了片片飞灰。
罢了,至少知道刀尖要朝谁了。
司棋不明白他们在传些什么,也不大想明白那些,东西都带到了,她起身在姜珏茶杯里续了道白水。
“夜里喝浓茶不好,公子早些休息,司棋便不多陪了。”
姜珏点头,目送她出去。
门被带上,扰乱了白水氤氲出的那层水雾。姜珏纠结了片刻,终是没有触碰。
他脸上露出些许困意,
哈木。
*
“公子,前面的路太窄了,雪绡进不去。”白马有些烦躁的甩了甩尾巴,发出阵阵不满的哼声。
姜珏安抚地拍了拍白马的背脊,让人把它先牵下去。
“带好东西,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是”
眼前的这段小路崎岖而陡峭,不知道是天上哪位神仙在管,单是这样还不够,又抬手添了些雨。从来时便下着蒙蒙细雨,至今不停。
姜珏身上穿的是孝衣,一路走下来,素色的衣摆上溅了不少泥点。
今日是最后一日长鸣,天家有旨,来使与重臣皆得于辰时之前在须弥山前汇合,共同听禅做法。
此事讲求缘分,因此陛下明令所有人不许让斥候先到前面去探路,得自己找法子上路。
对这些奇怪规矩,资历老些的官员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姜珏初来乍到,府连位长史都没来得及聘。
是以整个丞相府中,一时竟搜罗不出一个识路的可用之才。
幸好朝廷每回召行此事,找上的须弥山都是同一处,旁的往日参与过长鸣的官员也没这么吝啬,直接给他指了条明路。
*
唯一的马匹被唯一的侍从带走后,此处就只剩下他与舒朗两个。
步行不过一段时间,前方便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周遭应当是个村落,但看不出还有没有人住,许多房子的房门都已经塌陷,屋顶破损。
姜珏环顾四周,倒是有一座建得漂亮的浮屠拔地而起,和周围的荒芜景象格格不入。
现在还不过寅时,在此处站着,能隐约看见山影。
他倒是不急着走,只不过望山跑死马,更何况现在只有两双人腿。
若是仅靠这个去山影那,恐怕不走到辰时就先累死了。
不必姜珏提醒,舒朗已经走到了那座浮屠之前。
平平寺。
这样漂亮干净的寺庙,却取了平平二字做名字。
舒朗敲过门后,守在门前的小沙弥飞快地想寺院内跑去了,姜珏和舒朗站在一处等着。
有风蒙蒙细雨斜斜地盖下来,惊扰了飞檐上挂的风铃。
须弥山下,应当就是此处了。
“阿弥陀佛,贫僧静慈,乃小刹方丈。施主远来辛苦,还请进来喝杯热茶再走。”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个老和尚,此刻正双手合十,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叨扰了,不知宝刹可有闲暇的马匹?在下欲同书童同向前方须弥山处去。”
舒朗跟在姜珏旁边坐着,小沙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清茶,味道极淡,辨不清是什么叶子。
静慈方丈笑问道:“既前路终处是须弥山,施主又何须急着快马加鞭?”
那双眼睛似乎要将人看穿,却什么都没说。
姜珏抿了口那淡茶,只道:“我心原本不在须弥,此番前去乃奉他人之命,推脱不得。还望方丈行个方便。”
静慈方丈但笑不语。
谈话间,一个身着粗布的孩子跑出来,打破了寺院的幽静。
他似乎是为了捉那只飞起的蝶,但腿实在太短,险些被绊倒在门槛上,最终身形虽然稳住,白蝶却早就飞走了。
眼见他马上要哭,一妇人紧追而来,把手握着纸叠蝴蝶塞进孩子手中,及时制止住那山雨欲的表情。
“原来庙里不止有和尚啊……”舒朗张着嘴,一脸震惊的模样。
姜珏倒没他这么震惊,进来时他便看到寺院里基本没什么打坐的和尚,连诵经的声都寥寥。
相反,做抬水洒扫这样事的和尚却是更多,众人脚步匆匆,虽在佛前,但都有各自的事做。
所以刚才他便猜到,这平平寺不止这么大。或许只是有一道墙,将俗人和僧人相隔开了。
“阿平你慢点,怎么老是叫你娘这么担心?”未见人影,却已经听到一道粗犷的声音。
男人憨厚的脸从门内出来,先是看见了方丈。他双手合十,行了个标准的佛礼。
“阿平太久没出去玩过了,静慈方丈莫要见怪。”他的目光落在姜珏身上:“这位便是要搭车的小兄弟吧?”
静慈方丈点头,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名唤阿平的孩子的头顶:“施主的车马到了。”
姜珏深深地看了静慈一眼,道:“多谢方丈施手,他日在下定回宝刹供香祈福,以还此情。”
静慈闻言却道:“香火不必,死后施主若得了闲暇,便再到小刹吃上一杯清茶吧。”
*
“有劳,我这个弟弟要一同跟着去。”
男人驾着马车上眼前来,女人带着孩子先行进去,留下姜珏和舒朗还在外头。
憨厚的男人抬手挠了挠头连说了几个“不妨事”,便忙着请他们二人到了车上。
虽说是马车,却并没有车棚,只是在周围打了几道围栏。拉车的是匹老马,速度不快,但辰时前到山前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女人怀里搂着孩子,应该是怕他闹腾,口中轻哼着童谣。
“大哥也去须弥山吗?”
阿平见了生人,完全没有要睡的意思,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怯怯的盯着姜珏,姜珏从舒朗的袖袋里取出一把蜜糖递,递给阿平一块。
驾车的男人闻言一笑:“俺和媳妇去那的镇子上做几身衣裳,再买点香火来。”
“香火?”
孩子开心了,女人也省了不少力气,得了说话的空闲,接着男人的话回答他:“总不能麻烦静慈方丈干收我们吃白饭不是?俺们就在须弥山那边的镇子上给庙里的师傅们一人订了身衣裳。”夫妻两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俺们听说那边有贵人去,就想着趁这回买香火的时候也凑个热闹,带着孩子见见世面”
舒朗原本还在心疼自己攒的那几块糖,见姜珏是给小孩吃,倒也没出声。听到这句,低声说了句“都是坑人的”,被姜珏抬手敲了脑袋。
姜珏问道:“庙里还住着其他香客?”
他这张脸算不上多好看,但胜在亲人,语气也得当,问这么多也不显得冒犯,女人道:“俺们一个村都住在那儿呢,静慈方丈是好人,以前村里还能过的时候,就经常叫庙里的师父们来帮忙。”
姜珏点点头,没再开口多问。
前头的人渐多了起来,姜珏看见几个熟悉的官员身影。
他摸摸阿平的头,把剩下的糖和准备好的碎银塞到他手里:“有劳大哥,就送到这儿吧,我们到了。”
男人叫停了马,挥手道:“哎,小兄弟路上小心啊。”
*
一路上舒朗都捂着被姜珏敲过的那块头皮,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几块糖而已,值得你这么使性子?”
姜珏把腰牌递给前面的礼官,被引到大本营去。
“山鬼原本就小气,现在连公子也要拿我的糖了。”
舒朗原本是在山鬼名下跟着的,虽说现在被姜珏提到身边,但饮食起居还属山鬼在管。
姜珏当然不知道山鬼是怎么管的,听他这么说,只头疼道:“拿了你多少,回去我双倍赔给你就是了。”
舒朗狐疑道:“真的?”
姜珏道:“不骗你。”
小书童立马又欢天喜地起来。
前头果然已经来了一干官员,但姜珏也不是最后一个,他远远就看见自那天以后就再也没见的赫连瑾瑜。
心有灵犀地,赫连瑾瑜也看了他一眼。姜珏总觉得这人似乎还存着怨气。
*
到了辰时,异族诸王陆续都到了。哈木和鞑靼的储君却还没来。
按理说异族人来得晚些也正常,但其他部落的王族基本来齐了,鞑靼却没到,姜珏总觉得有些奇怪。
从那日来看,哈木并不是个莽撞的人。既然是特意来贺长鸣,无论如何这最后一天都不该缺席才是。
“陛……陛下!”
礼官神色慌张,似乎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在殿前失仪。
楚轲站在皇帝身边,替皇帝开口喝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出了什么事快说。”
礼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禀报陛下,哈木大人……死了。
“……”
满山皆寂,姜珏抬眸看向跟在礼官身后,神情惊慌,克制不住发抖的鞑靼双子。
是了,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应当在最后一日不到,除非死了。
除非哈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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