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有水汽特有的微腥，拂过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骑士桥大街仍然灯火通明，偶尔有豪华轿车驶入贝尔格莱维亚的联排别墅区，尾灯在柏油路上拖拽出短暂的红色光痕。
缪予甯来到顶层公寓的露台，指尖搭在冰凉的玻璃栏杆上，俯瞰着不远处肯辛顿花园里的蛇形湖泊。
白日里刺目的阳光消磨殆尽，留下余温后便沉入湖底，被稀疏的路灯揉碎成千万稀碎波光。
晚风撩起她柔顺的发丝，也撩动着她身后垂落的薄纱窗幔。
圆厅内又换了首沉缓的曲子，听起来像是乔治·格什温的爵士标准曲。
“缪小姐，不知道可否请你跳一支舞？”珀西尔走到她身边，开口道。
他缓缓伸出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干邑白兰地夹杂着零陵香豆的开场，随后又转入烟熏檀香木和皮革的尾调。
“我不太会。”她微微摇头。
“没关系，比你想得简单。”
他的掌心稳稳地贴合在缪予甯的肩胛骨处，仿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另一只手则带着炽热的温度，牵着她的右手，引导着她完成一个倾斜步。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她好似能听到他的心跳。
“这很像华尔兹。”她歪着头看他。
“是狐步舞。”珀西尔嘴角勾了个笑。
一个迂回步的动作，让她的裙摆像狐尾般优雅地绽放开，她的身姿像一株纤细的兰草。
她心里听着音乐，数着慢慢快快的拍子，脚上的细高跟鞋却在她第一次尝试横移时，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他的鞋尖上。
“啊，不好意思。”她低呼一声。
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闷笑。
他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腰，呼吸扫过她的耳垂。
“看起来今天晚上吃的这顿饭，让你怨气深重，你这是在报复我？”他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低头盯着她，“父亲的话，你不要在意，他一向如此。”
“莫娜小姐又是哪位？”她趁机问道。
“一个朋友而已。”
“听你父亲的话，她好像很喜欢你。”她试探着抬起眼眸。
“以前在划船比赛时遇到过的，我们是校友，她是女队的队员，我是男队的队员。”
“然后便对你心生爱慕了？”她轻笑着，“看样子我还多了个竞争对手。”
“没人能做你的对手。”他嘴角勾起蛊惑的笑。
她话里有些许赌气般的醋意，“你真是人见人爱，可怎么追到现在也没把你追到手？”
“现在不是已经牢牢地攥在你的手里了。”他低声细语。
看到他不愿多言，缪予甯脸一红，也没再追问下去。
她与珀西尔如影随形，在他的引领下，舞步逐渐不再生疏。
一曲终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张薄薄的黑色的运通百夫长卡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动作随意的像在递一张请柬。
“给你的补偿，微不足道，算是今晚对你招待不周的歉意。”他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着今晚的菜肴。
她回想起刚刚晚餐会上珀西尔父亲居高临下，唯我独尊且不讲礼数的表情。
“这是？”缪予甯装起糊涂。
“没有预设的消费限额，拿着，去买任何能让你开心的东西。”他微微倾身，神情隐晦又冷静。
她并非极度贪图物质之人，但珀西尔的这个举动，却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地被重视和尊重。
在林屹承那里，她从未得到过这种待遇。
林屹承只会不停地告诉她，让她省着点钱花。
饭吃得太贵，他说她不像个能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贤惠女人。
服饰鞋包买得太贵，他说她是个虚荣物质的拜金女人。
哪怕那些钱是她自己的，林屹承也总莫名地对她的钱有极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林屹承想要的是贤妻良母，但她明显不想被这个词束缚。
这四个字对于她来说，并不是美意的称赞。
她活着不是为了来当伺候男人的保姆的，她也不想当男人的附属品。
“好女人”这个可笑又荒谬的认可，不存在她的人生字典里。
但男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倒是确确实实的。
如果没有任何付出，就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也不会被人珍惜。
他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像情人间的私语，“我承诺过，你想要的生活，我都会给你。”
他不慌不忙地留下一句话，“别委屈自己。”
翌日。
晨光还薄，灰青里透着凉意。
缪予甯醒了，眼皮还有些沉。
她给自己做了些简易的早点。
一碗用海里的小虾腌制过，撒上小葱花的麻虾炖蛋，还有一道名为游园惊梦的鱼圆热汤。
热汤里是蟹粉，火腿片和菜心，用鸡肉鲜汤熬煮过。
汤色清澈，白玉珍珠般的鱼丸漂浮着，浑圆莹润，散发着一丝丝甜咸的香气。
底下藏着胭脂薄云般的火腿片，载沉载浮。
她轻尝一口，鲜美直透喉底，暖意瞬间流淌至全身。
汤如春梦，醒也难，忘也难。
犹如杜丽娘在春色中梦中游园，和书生柳梦梅定情相会，是她尤为偏爱的滋味。
她换了身重锻香云纱料子的全开襟旗袍，帝释青的颜色，衣身上是牡丹的图案，配着蝴蝶花扣，颇有蝶恋花的寓意。
这料子垂坠如流水，穿在她身上，将她的脖颈勾勒出迷人的线条。
她又在头上插了只金镶嵌珠宝蝴蝶簪，拿起来一条大漆夜光螺钿贝壳手串套在手腕上，她一转动手腕，珠子便透露出七彩的光泽。
云裂开了几道缝隙，几缕浅金色的光打在伯灵顿拱廊上。
她打算用半天时间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至少先把之前卖掉的香奈儿包买回来。
今天的车流还不算太过稠密，她没用多长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
新古典主义的三层建筑坐落在老邦德街，她推门而入，复杂而昂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奶油色的大理石上铺着米金色的地毯，亮黑漆的展柜里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当季的新款皮包。
时间尚早，她算是今日的头一批客人，几个穿着剪裁完美，黑色套裙，腰间系着菱格腰包的女销售员聚在一起，像一群栖息在昂贵丛林里的黑天鹅。
一个金发盘的一丝不苟的中年女销售倚在柜台边并未着急接待，而是蜻蜓点水般看了眼缪予甯，打量了下她的穿着，瞅了眼她身上背的廉价帆布包，随即转过头朝着一旁坐在高脚凳上年纪轻一些的，看着像刚入职的深栗色短发的女销售低声用法语闲谈着。
碰巧缪予甯在读书时选修过法语课，听得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又是这种一个人来的，没有男人给她结账，我猜她只是来买个小卡包。”金发女销售带着巴黎左岸特有的那种卷舌音，颇有经验地窃窃私语着，“我打赌她消费不会超过两千英镑，让给你吧。”
她们交换了个眼神，仿佛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年轻的栗色短发女销售迟疑了一下，还是不情不愿地朝她走过来。
“您好，女士，今天需要看点什么呢？”她的胸牌上挂着夏洛特的名字，笑容职业但又有些生涩。
“看看包，经典款的中号黑金链条包。”缪予甯平静地说着。
“啊……非常抱歉，女士，您是说那款经典翻盖包吗，当然，您也知道，这个款式实在是太热门了，异常的受欢迎，整个伦敦，不只是我们这家店，别家也是没有现货的。”
女销售员并没有去查货，而是脱口而出，语气标准又程式化，像一套背诵过的台词，又像是在对她下达着驱逐令。
她的目光扫过缪予甯空空荡荡的脖颈，耳朵，还有身上看不出任何牌子的衣服，手上戴着看不出任何价格的首饰。
带着歉意又程式化地进行着流程，她说：“要不要再看看别的呢？”
一个连入门级珠宝都没有的顾客，看起来消费水平也很低，甚至不值得她去费心在库房深处翻找那些热门款，更何况热门款都是优先为会员预留的。
店内柔和的灯光似乎带着些许重量压下来，资深的金盘发中年女销售仍在不远处，投过来带着优越感的视线，偶尔带着一丝看戏的戏谑表情，她嘴角噙着讥笑，微微扬起下巴，像细小的冰针时不时的就扎过来。
“这样啊。”缪予甯倒丝毫没有在意，而是把目光投向店铺深处。
“听说今年新上了几款高定外套，现在方便看吗？”
这句话犹如投入深水中的小炸弹，一下子没有让女销售缓过来神，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当然没问题，女士，请跟我上楼。”
待在一旁看戏的中年女销售露出一副完全没想到的表情。
她从容地走上楼梯，夏洛特在一旁询问着：“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款式吗？或者需要穿的场合？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
她扫过陈列架上一排当季服装，翠绿色，宝蓝色，明黄色的，还有刚刚被销售拿出来的新款高定系列的羊毛和斜纹软呢外套。
“这个是用顶级的羊绒，还有小羊驼绒，美利奴羊毛编织的，上面采用的珍珠贝母的纽扣，还有手工刺绣，您可以试穿一下，试衣间在那边。”夏洛特说。
缪予甯婉婉一笑，勾了勾嘴角，“不用了。”
她温声开口，“我都喜欢，这一层的我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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