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希娅想要拒绝：“不了。”
“怎么那么快拒绝。”安格尔夫人不满地嘟哝着，索性绕到奥莉希娅身后，半推半挤将人推进房里，“好啦好啦，我家里又领养了新的器物家人，来看看嘛！”
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没有办法拒绝笑脸人近乎强制性的邀请，奥莉希娅跟着她在茶桌旁坐下。
这是奥莉接触的多位拥有器物家人的家庭里，最为特殊的一个，特殊到奥莉希娅几乎不知道如何跟她相处。安格尔夫人并非伦敦本地人，话语之间刻意带上僵硬的敬语，“优雅”得刻板。
移民住在西伦敦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毛病。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安格尔夫人的穿着和今天一模一样，腰间还插入木棒，用近乎受刑的方式维持自己仪态的端庄得体。
但这位夫人的皮肤是粗糙的，带有出海的民族特有的泥泞与起伏。或许是厌倦了漂泊不定、随时可能死去的日常，她在伦敦定居下来，购买了很大一批的器物家人，强行挤入贵族富人的圈子。
很多人都能看出来这一点，就在奥莉希娅敲定采访的时候，站在她旁边的师兄掐出刻薄的嗓子：“你可千万别去，这家夫人就是个……”
贱人。他没说出那两个字。
这位师兄一向看人下菜，只有身份地位值得他依附讨好的才会露出巴结的模样。由此，他纠缠奥莉希娅也有几个月，见到她在准备采访就凑上来，美名其曰支招，实际上是满足那一点窥探欲。
奥莉希娅讨厌他。她听出来他话中意，不悦地皱起眉头，兴致缺缺地将文件压在一侧：“在师兄眼里也没有哪位小姐夫人不是贱人的吧。”
师兄煞有介事：“你可别不信，我提醒过你了！用极度刻意的方式区分什么人读什么报纸，那位自作孽的寡妇何止是太过追求礼节，那简直就是一群极度想要融入上流社会的拙劣伪装者！奇怪又恶心。”
他又讨好地冲着奥莉希娅笑起来：“当然师妹不一样，你可是真贵族，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但有些人即使是捡回去各种昂贵的器物家人，一掷千金修复，他们也不可能成为贵族……贵族才没这种性质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奥莉希娅心知肚明，这古怪的夫人希望结交真正的贵族。
但她还是忍住了一拳锤在师兄谄笑到扭曲的脸的冲动，拜访了安格尔夫人。因为这家拥有着超出一个正常家庭的器物家人数量。正常家庭最多只会拥有五件器物家人，而这家，拥有着不下五十件。
奥莉希娅上一次拜访她的时候就知道——安格尔夫人热情得过分。
奥莉希娅叹了一口气，弯曲膝盖避开遍布室内各处的MPT（移动便携轨道）后，两人在茶几旁落座。
“安琪，给奥莉小姐上些新购入的甜点。”安格尔夫人吩咐道，“亲爱的，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稍微等我一下，你今天路过得正好，我可以给你介绍我们家的新朋友！”说着安格尔夫人转身上楼。
奥莉希娅接过安琪递上来的红茶。安琪是茶壶形状的器物家人，捧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沿着滑轨挪过来，将甜点摆放在她面前。在看着奥莉希娅使用后，安琪便又笨拙地抱着肚子回到厨房鼓捣去了。
奥莉希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肆意打量房间的构造。
在外面看着不到五十平的联排别墅，内部并不会显得窄小。在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地方，餐厅、客厅……应该有的结构都应有尽有。同时，因为主人对器物家人那特有的怜爱情感，使得整个空间布满移动滑轨，整齐之中透露出几分拥挤。
那洒水壶器物家人的运动轨道尽头，延申进门的这一端便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比奥莉希娅几周以前见到的更加繁复。
轨道像是密布的地图，又像是可以整理却乱作一团的毛线，穿越空间内的每一种布置，又在每个位置上都落有布点。这是为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器物家人”——准备的生活区。
奥莉希娅不禁有几分想要窥探这些布置又花费了多少钱。
又好奇在这复杂轨道上面运行的器物家人，是否会因为协调不当而出现交通堵塞的情况打起来。
那一定很热闹。
但仔细想象一下画面就觉得棘手。
一份《泰晤士报》被挂钩的“手”放在桌上。
奥莉希娅看过去。
是挂帽杆伦特，一位年迈又温和的老绅士。它喜欢进行晨读报纸，也喜欢向人分享自己晨读的内容。
它身柄是细长的木制立柱，顶端的每个钩子都具有伸缩功能，用绳子捆着钩子攀爬上移动滑轨。它就这样伸出一只拥有黏性粘头的“手”将报纸稳固地抓起来，将其放在了茶桌上。
做完这些，伦特郑重其事地夹起主人挂在上面的帽子，向奥莉希娅行礼。
“你好，老爷。”奥莉希娅微笑道。
接着，似乎是觉得好玩，伞克莱菈和烛灯夏尔也跑上来凑热闹向她问好。直到她面前围成一片，差点堵车。奥莉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乖巧地配合游客的玩闹心理做出反应。
终于，安格尔夫人被这场混乱堵在楼梯口，忍不住拔高声音：“各位，能把这位小姐让给我吗，当然我会给点补偿……奥琳最近想要漂亮的珍珠蝴蝶结，卡尔喜欢的花……”
于是，所有的器物家人愉悦地敲着自己的身躯离开。
安格尔夫人这才推着被带下来的器物家人走到茶桌旁，在奥莉希娅的对面坐下来：“他们就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有点激动。
“——对了，这是我们家的新人，埃尔，是精致漂亮的书架。”
埃尔被安格尔夫人推了一下，停在奥莉希娅面前。白瓷色的架子作为它的核心部件，指针以及压页杆则是用金片包裹，身上缠绕着金丝。它能够将书撑开并且能够进行自动翻页，一般停留在茶桌或床头。
这类器物家人是极度少见的。它十分易碎，还有些与MPT（移动便携轨道）不适配的毛病。
所以安格尔夫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它。
奥莉希娅眼睛亮起来，扑闪着看向面前的器物家人，问道：“我可以摸摸它吗？”
安格尔夫人建议道：“您问问它。”
“可以吗？”奥莉希娅于是俯下身，平视着书架家人轻声问道。
埃尔身上架着一本卢梭的《新爱洛绮丝》。闻声，它的指针微动，矜持地停在某一页的“可以”一词上。
奥莉希娅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上那白瓷色的架子，架子上还有适手的温度，就像是真的活生生的人一样，即使她知道这只是蒸汽助力留下来的余温。
指尖的埃尔好像变烫了。
埃尔激动地挪动自己指针，书页翻得飞快。每个字停留不超过2秒，勉强拼出一句话，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样？”
奥莉希娅很诚实：“谢谢，这让我很惊喜，你真的好漂亮。”
“不…不用……”埃尔的蒸汽出气口“噗”一下喷出热腾的白雾。
“他在害羞。”安格尔夫人贴心地解读道。
“才不是……我没有！！！”埃尔连续敲击三下感叹号，“不要胡说……”
安格尔夫人调侃道：“埃尔又在害羞了。”
埃尔的指针疯狂摆动，发现自己现在的躯体再怎么摇晃都争吵不过一张嘴就能很快说完一句话的人类，索性“啪”一下合上书本，转身跑掉。
“好精细。”奥莉希娅深吸一口气，激动，“这真的是精细又巧妙！”
还没走远的埃尔踉跄一下，差点滑落MPT。安格尔夫人连忙上前托住。
这类少见的书架类器物家人，精妙程度远超于奥莉希娅想想。近乎能独自通过翻书查字完成语言沟通。
“您从哪收留的它？”待安格尔夫人回来以后，奥莉希娅问道。
即使不问，奥莉希娅大抵也知道答案。她还记得上次两人的谈话。
安格尔夫人告诉她：她将器物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而不是负担，是一群弥补她内心孤独的家人。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或情感定义上的关系，只是因为维修费太过于昂贵而被遗弃。在接受安格尔夫人的收留提议后，被送去解构院维修，加入这个小家庭。
器物家人被遗弃情况并不少。
比起购买的价格，无穷无尽的维修费才是一个拥有器物家人的家庭接下来几十年的最大难点。它们的材质为了配合逆解素往往不太牢固，有很大一批器物家人因为原家庭无法负担修复费用，导致他们被低价转手。
然而，转手也出不去的器物家人，只能够被遗弃。那通常代表着它们已经报废到完全不能使用，修复更是一笔巨款。
安格尔夫人温婉笑笑：“我在收件箱里收到被折叠起来的它，可能我的坏名声扩散到整个伦敦也都以为我在做慈善收留他们不要的家人了。”
安格尔夫人这话说得难听，变相在自我贬低。
“但也没关系，”夫人抿一口红茶，放松，“我确实是喜欢这群依赖我的家人。”
或许问她呢，能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奥莉希娅脑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说实话，在被法珀说不接受那样的理由的时候，奥莉希娅确实有被哽到。她的判断是基于她所获得到的解构院内评判一个人是否拥有资格进行器物家人转换实验的评分表进行判断。合理的理由，合适的年龄，没有前科，与人和善……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去拒绝这样一个老人被转换。
但她现在突然有另一个想法，如果梭洛·米伽被转化成器物家人，又被遗弃，是否能够算作不应该被转化。那位老人往后的人生都要作为一件器物，一件可被交易买卖的商品存活。
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太可怜了。
无尽的永生之下，什么都会发生。
或许安格尔夫人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她因为怜惜，收留了一批又一批器物家人，知道每一位器物家人被遗弃的过往。
知晓又经历那么多的她会怎么认为？
奥莉希娅决定试试。
她双手捧着茶杯，感受杯侧的温度带来的底气：“夫人，我有件事想要询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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