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带来的战栗尚未平息,一种新的、更具体的恐惧便开始在商仪映的日常生活中具象化。那种被无形目光审视、被归类的感觉不再停留在感受层面,而是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令人崩溃的错位。
第一次发生是在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出门去附近便利店的时候。她戴着口罩和帽子,将自己裹得严实,只想买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当她拿起一包方便面时,旁边一个正在挑选饮料的年轻男孩无意中瞥了她一眼,随即像是确认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了然的奇怪表情。
男孩犹豫了一下,竟然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熟稔对她说:“那个……你是……林小姐吧?请……请一定要振作起来!那个顾泽不值得!”
商仪映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中的方便面差点掉落。林小姐?他叫她林小姐?还提到了顾泽?
男孩见她没反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挠了挠头,匆匆走开了。留下商仪映一个人站在货架前,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这不再是苏晚那种将作者与角色混淆的担忧,这是直接将她认成了林清浅本人!
紧接着,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她去楼下的信箱取信,很少打照面的物业管理员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同情的口吻说:“林小姐,最近看你气色不好,一个人住要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用了“林小姐”这个称呼,仿佛“商仪映”这个名字从未存在过。
她试图去常去的干洗店取回之前送洗的大衣,店员看着取件单上的“商仪映”三个字,又抬头仔细看了看她,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反复核对了半天,才迟疑地将衣服递给她,嘴里还小声嘀咕:“奇怪,明明记得是位姓林的女士送来的……”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是一个声音温和的中年女性,自称是某个女性心理援助热线的志愿者。
“是林清浅女士吗?”对方开门见山,语气充满关切,“我们通过一些读者反馈渠道了解到您可能正在经历一些困难……我们知道这很冒昧,但如果您需要倾诉或帮助,我们随时在这里。”
商仪映猛地挂断了电话,心脏狂跳不止。读者反馈渠道?有人因为看了《沦陷》,认为作者商仪映就是林清浅本人,并且正处于困境,所以向心理热线“举报”了她?
现实世界的坐标正在疯狂偏移。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她在这个社会网络中的位置,正在被“林清浅”这个强大的虚构形象系统地覆盖、替换。朋友、邻居、甚至陌生人,都在用一种看待悲剧角色的目光看待她,用对待林清浅的方式对待她。
她不再是作家商仪映,她正在变成“那个叫林清浅的、被男人抛弃后精神不太正常的可怜女人”。
这种身份的侵蚀比记忆的混淆更可怕。记忆是内在的,尚可挣扎;而身份是社会性的,是她在世界中存在的证明。当外界所有人都否认你原本的身份,强行赋予你另一个时,你该如何自处?
她冲回公寓,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她打开手机,颤抖着点开搜索引擎,输入“科塔尔综合征”——
那是她之前在手稿旁看到的词条,当时只是莫名心悸,现在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
“科塔尔综合征(Cotard's Syndrome):一种罕见的精神病症,患者持有一种虚无妄想,认为自己已经死亡、不存在、身体正在腐烂,或者失去了血液和内脏……”
否认自身存在……
商仪映看着这行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现在的状态,不正是某种意义上的“否认自身存在”吗?外界在系统地否认“商仪映”的存在,而她自己在记忆混淆和情感共鸣中,也开始怀疑“商仪映”是否真实。
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林清浅,如果你的记忆和情感都在向林清浅靠拢,那么,你是谁?
“商仪映”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由无数社会关系和过往经历构建起来的“我”,是否正在……消失?
她抬起头,环顾这间熟悉的公寓。这里的一切物品,都曾属于“商仪映”。但现在,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仿佛只是为某个即将入住的、名叫“林清浅”的房客准备的舞台布景。
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错位的舞台。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台词,都指向了那个悲剧的女主角。
而她,被强行推上了舞台中央,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戏服,念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扮演着一个她亲手创造、如今却要吞噬她的角色。
囚笼不再仅仅是内在的共鸣,整个外部世界,都成了确认她“非存在”的、冰冷的铁壁。
商仪映将脸埋入膝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困野兽般的呜咽。
错位的世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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