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场
之后的几天,沃尔夫一直没有出现在海德面前。
海德偶尔看见他的几次,骑士都行色匆匆过,偶尔视线对上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总是会率先移开。
海德甚至短暂地难受了一下,随即又想开了,这样对谁都好——这样最终离别的时候才不会更加痛苦。
计划的事情沃尔夫似乎也在配合,至少通过寇拉或者尤菲米娅传来的消息都是如此。几位骑士们都在遵照海德的计划行动,虽然这一举动并不光明正大,但是为了正义和和平,他们都执行得毫无纰漏。
至于自家副团长和魔法师之间微妙的氛围,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随着事态朝着预期发展,海德的名字几乎和赫隆巴一样臭名昭著,人们共同诅咒着这些恶魔,对于“圣人”的推崇达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
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高度。
海德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计划中,他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细说,但是他预计这个计划有八成把握能将幕后之人暴露出来。
那才是他真正的夙愿。
事实上,是尤菲米娅的话提醒了他。
就像是“圣人”身为异国的潜伏者,渴望给帝国带来混乱使母国崛起一样;那位幕后黑手的目的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撇开一切政治立场、王位争夺这些花哨矛盾的干扰,他做了那么多,爆发北部战争、歼灭曾经的北部部队、开展西部魔法实验、毒死爱德华和洁丝敏,甚至助力“圣人”,这一切的一切,可能只是为了带来混乱。
海德想起了之前黑暗神,还有圣人传教的时候,那些反复出现到甚至透出点可笑的话语。
黑暗诞生自灾厄,力量应咒诅而生,苍白的疫病、鲜红的战争、漆黑的饥荒、灰暗的死亡,黑暗即是永恒。
他一直觉得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为了一些表面的、能够想象的东西,权力、帝国王位,或者夸张一点,毁灭帝国——
但是如果撇开这些世俗的东西,他的目的更加不正常一点呢?
就好像他放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教义。也许他最开始就把他的目的摆在了表面,看虫豸一般的人群围着他放出的饵食团团转悠,却始终摸不到门槛。这符合他自恋又高傲的心理,对于所有进行无声的嘲弄,对于自己不断吹嘘。
温特人牲畜的草种荒芜,牛羊饿死,是为饥荒;北部的战乱,是为战争;西部的魔法实验,是为疫病;而饥荒、战争和疫病相辅相成、碰撞加剧,带来无数死亡……不,追溯起来甚至所有的举动都引发了各种灾厄。
那么灾厄是为了什么?纯粹的混乱吗?对于生灵涂炭的幸灾乐祸?
可能。
但是也有可能——就像他第一次听到黑暗神这个名字时内心挥之不去的疑虑——和其它灾厄的描述相同,直接铺在了明面上:为了黑暗神的降临。
当然,不是那么虚无缥缈的神明,而是指代暗魔法。
或许,幕后之人想要研究暗魔法……?
海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将计划在内心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不断调整着细节。
海德自己恰好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极其稀有的堕落魔法师。
如果是这样,幕后之人决不会放过自己,而海德用自己的危险作为诱饵,有很大的把握将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一举抓出。
一旦想到这点,之前的一些细微的不和谐好像都能解答。
托荷利临阵背叛的原因,海德躲过了赫隆巴的追杀,但即使他早就心怀不满,为什么偏在这么巧合的时机背叛了上司?
在海德被妲丽雅囚禁时,芙洛拉城的“圣人”恰好崛起,整个都城乱成一片,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被吸引,迫使妲丽雅不得不改变计划,将海德提前放出。
这些事情并不普遍意义上的可疑,只是回想起来,时间节点的巧妙以及似乎有更好时机的疑惑交叠,透出了那么一丝微妙,就导致妲丽雅也只是若有若无的怀疑。
太复杂了,海德甚至联想了更多,特别是那些在关键时刻带来混乱的变化,比方说霍克的死,布兰布尔的背叛,艾芭消息的泄露。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只手,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为了所谓的黑暗神,只在关键的时候稍微施加一点力道,就带来了帝国内外这许多的混乱,那该是怎样一只执棋之手?
海德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的人选:面具总是戴在意想不到的脸上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等候了那么多年,他有足够的耐心再等待几天。
一切终究会结束。
他平复着加快的心跳,坐在漆黑的房间中,沉浸在深沉又孤独的黑暗中。
光明教会。
“……当众宣讲教义?”亚玻伦重复了一遍,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亲切的微笑,没有让人察觉到内心的不满。
眼前这位衣着简朴的教士不住点头。
亚玻伦模糊记得在教会中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直到今天早上突然被叫住,这位教士大胆地提议想让他进行一次公开演讲。
“近来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我知道您信仰虔诚,并不是为了俗世声名而祈祷,只是民众们现在如惊惶的羔羊,他们对您的话语或许有误解,希望您进行一次公开布道,安抚大家的心灵。”法弗尼尔温声说道。
他只要一想起海德愁眉苦脸的样子,内心就忍不住叹息。
海德对于亚玻伦的布道十分感兴趣,但是囿于近期城内的传言,他实在不敢亲自踏入光明神庙聆听,尽管法弗尼尔屡屡劝说那都是无稽之谈,也无法缓解海德内心的忧愁。
要是能切实帮上这位务实善良的官僚,他愿意尝试一切努力。
亚玻伦顶着法弗尼尔殷勤的目光低头沉思。
虽然布道宣讲不是问题,但公开场合总是让人联想到陷阱和危险,他本身是不乐意抛头露面的,何况他的同盟也一直提醒他按兵不动,尚未到时机。
不过这位教士看上去简直像是一辈子住在光明教会里:既不认识什么人,也不能够算计什么人。
何况近日一味劝说隐忍,不光是一般人,暗中投诚的赫隆巴的部下也有所不满,尤其是班卜。
班卜一直渴望他能够当众和赫隆巴对峙,众目睽睽之下揭穿那个所谓“恶魔”的真面目。
简直是笑话!
就好像他能做些什么驱魔之类的,让赫隆巴当众变成一条蛇什么的!
耿直的武人思维!
但是,班卜是他最有力也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本身具有足够的威慑力,他的地位也能带来足够有价值的情报,当然,这样的人物也意味着并不好收拢,稍有不慎就会失去他的信任。
要是能够让一直躲在巨梣宫中闭门不出的赫隆巴出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倒是未尝不能做些手段……如果顺带能请出那个懵懂的小孩皇帝,岂不是最好的时机,哪里还需要再困在这座透不过气的城里装模作样。
亚玻伦心念电转,决定冒险一试。
他展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教士,您的提议提醒了我,正是此刻,迷惘的羔羊们需要我们的指引。”
法弗尼尔长舒一口气:“感谢您的宽宏大量,现在局势特殊,我知道这事未尝不是强人所难。”
“您多虑了,传播光明神的教诲责无旁贷。”亚玻伦正色道,“真希望能请宫中的大人们和民众一起聆听,要是能带来和平就好了。”
“您说的正是!不过即使是教会,和宫中也无法直接联系。不如我请其他教士找找平时的联络人……”光明教会的教士平时只会和巨梣宫的行政官甚至他们的副手联络,这么多年来,法弗尼尔熟悉的官僚只有海德,但是想到海德被通缉的微妙立场,他不禁面有难色。
亚玻伦试探结束,放下了心:“那不如由我试试吧,说不定有些官员们会给我一个面子。”
法弗尼尔大喜过望,他再三感谢,甚至积极接下了组织筹划整场布道的事宜。
亚玻伦也心情甚好,将再等候时机的叮嘱抛到脑后,恨不得直接到布道当天,最好威廉和赫隆巴一起出点事故,那尤格多拉希帝国将彻底完蛋。
在各方促成之下,圣人的公开布道在一周后于中心广场进行。
之前还遍地残骸、不忍目睹的广场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激动的人群将中心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海德他们不得不分散在广场四周的高楼里,实时观察着情况。
广场中心的雕塑旁边临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质高台,说是高台,不过也只比周围的广场地面高出了半个人的高度,使得站在台上的人能和所有聆听者保持一个亲近的距离,却又微妙得有一些居高临下。
圣人正站在高台上,周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十分显眼。
与此相对的,是正对于中央高台的地方,在广场边缘也支起了一座更坚固的高台。那高台约有两三米高,三面环绕着屏障,端坐于高台上的赫隆巴正冷着脸俯瞰圣人。
“没想到威廉陛下和赫隆巴阁下亲自出席了。”
海德意外地感慨了一句。不光如此,不知道赫隆巴在计划着什么,巨梣宫中的许多重要将领和官僚都出现在高台上。
他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房间中并没有回应。
圣人的长篇大论还在继续,海德见事态一时不会有变化,将目光移向了房间中的另一人:“沃尔夫团长,您是打算在我离开之前都一句话不和我交流吗?”
沃尔夫侧头,威慑地在喉咙中呼哧了一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海德,依旧没有答话。
这几天都没有仔细打量他,今天被分配到一起执行任务,海德才发现,沃尔夫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眼底挂着青黑,连耀眼的红发也耷拉了下来。
想到寇拉一脸冷汗地向他们胡扯,作为最强战力的两人最好一组,海德理解地暗中点头,看来即使骑士大条的同僚们也看不下去沃尔夫的状态了。
“真遗憾,我都有点记不起您的声音了。”海德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他的口吻和之前轻描淡写地说着不记得安德森他们的脸一样,是那种平淡又无奈的声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伪装,但沃尔夫的身体还是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
海德这个人真的是非常会戳人痛处。
“……赫隆巴不是轻举妄动的人,他也在计划什么。”沃尔夫冷冷地将话题引导向了正事,他的声音嘶哑干涸,没有往日的低沉悦耳,就和海德预料的差不多。
“沃尔夫,至少喝点水吧,你的精神不好。”海德难得放软了声音。
他指了指桌上的水杯。
沃尔夫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掩饰的恨意。他眯起眼睛,话语中隐含愤怒:“收起你廉价的关心,我不会影响你该死的计划。”
海德冰一样剔透的灰眼睛黯淡了些,令沃尔夫痛恨的是,他无法区分这情绪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海德又一次伪装的,而更令他痛恨的是,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心疼!
“……我不会放弃的,哪怕你自己都放弃了。”沃尔夫低低地说道。
他转头死死看向楼下的广场,假装没有注意到海德意味深长的视线。
海德轻笑出声,他也一并转过视线。
晴空之下,灿烂的阳光给下方的亚玻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周围的居民或站或坐,有的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聆听着圣人的教诲:
“……那些人宣称是为了荣耀而战?真的吗,将人群毫无悲悯地驱赶到战场上,任由他们成群毙命,就像猪猡一般喂给嗜血的土地。那些倒在战场上的人,并非无名无姓,他们是你我的父亲、丈夫、孩子……多少无辜的生命就在这一念之间消失,每个黎明都听得见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嚎啕,新孀的寡妇在哭泣,哭声交织成我们伟大帝国的挽歌,那悲哀连神明都忍不住垂泪……”
海德支着头,漫不经心地评价一句:“撇开他的动机不谈,他说的真有几分道理。”
“人们被短时间塞入零碎的文化,看似有道理,但大量的信息涌入脑中,他们甚至无法理解,而恶意操控的话就趁机灌入……”注意到海德古怪的眼神,沃尔夫对天翻了个白眼,“这种邪教洗脑一般的模式,是骑士团也会学习的内容。”
海德举起双手,眼神诙谐,仿佛什么都没说,仿佛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沃尔夫倍感憋屈地冷哼一声。
“那些人的愿望每天都在酿成斗争和流血,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这难道不是违背神明的教诲?不,这是蓄意的,一个不动声色的狡猾恶魔,煽动着杀人流血的战争,激发着惨无人道的暴行……诸位,难道还要任由一个永劫的恶徒统治伟大的帝国?”
亚玻伦的用词越来越激烈,他的脸上犹带着温和悲悯的笑容,声音不紧不慢,因此人群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中明显的挑拨,反而随着他的煽动也一点点躁动起来。
“要开始了。”沃尔夫敏锐地察觉到楼下的氛围变化。
“恶魔往往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罪恶的罪行*。”海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悠长的韵律,注意到沃尔夫严肃的表情,他才耸耸肩,继续观察着下方。
亚玻伦高高举起了双手,仿佛对天起誓:“我在此效仿先知,就像预言那拖着火浪的星星坠落那般宣告:
“末日将至而无人幸免,
露水带血,黑鸟哭鸣,
染指荆冠者经受冥府火焰的炙熏,
着魔的恶徒活着从业火之门穿行,
那条河中的长眠者再不得安宁!”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偌大的广场寂静无声,恐慌在人群中蔓延,人们似乎已经看见了末日的硝烟。
“……不过也请诸位不用担心,作为神明的使者,我将充满神明祝福的圣水分给大家,这圣水将庇护大家不受邪恶的入侵。只有真正的邪恶,才会在神明的慈悲之中无所遁形。”
亚玻伦接过台下的人递给他的一壶水,倒出了一杯,他缓缓饮下这杯水,然后挑衅一般看了一眼正对的高台上:“……我感到体内充满了神明的力量。现在,先让我们为这座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献上神明的祝福吧?”
“……下毒?”沃尔夫轻声低语。
海德则迟疑地摇了摇头:“太明显,而且他自己也喝了。”
不光亚玻伦自己喝下了那杯水,他光明正大地将手中的壶交给神庙中的教士,由他们递到赫隆巴所在的高台上。其余教士则从一旁的大缸中舀出一杯杯水,分发给周围的居民们,显然最开始的那壶水也是从水缸中舀出的。
人群们迫不及待地接过水杯,贪婪地将水灌下,就好像这样能得到神奇的庇护,就此远离灾厄和不幸。
赫隆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水壶,递水上来的教士还欲说什么,他冷笑一声,将水倒入杯中抿了一口,又为威廉倒了一杯,请奶妈将水喂给了他。
水壶中的水还剩小半,那位递水的教士正欲上前,赫隆巴身后的一位身着软甲的将领接过了水壶,他低头和教士说了些什么,教士不再多言,任由这位将领将走下高台,将水壶还给了亚玻伦。
亚玻伦微笑着接下,正欲开口。
感谢您的阅览。
*恶魔往往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最恶的罪行。——《奥瑟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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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四幕 第十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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