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折雪还记得那一次行动。
很少见地，他被安排和顾墨一起行动，任务是审问敌国的间谍。
要知道，他们两个人只在会议上见过面，而且因为立场不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反驳和争论。
裴折雪从各种传闻得知，顾墨是个嗜血的疯子，他本不想和顾墨一起的。但这是上级的命令，他只得听从。
敌国间谍名叫艾朗，曾是琉里联邦杰出的将领，几年前对外宣称战死，结果是改变模样变成了一名间谍，潜入迦蓝帝国。
“裴少将，你尝过被背刺的感觉吗？你觉得，怎么样能看清一个人？”
艾朗被顾墨折磨得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地问。
裴折雪警惕地眯起眼睛。艾朗非常固执，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顾墨的手段太强硬，他很怕没问出什么信息，艾朗就先死了。
于是，他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
“时间吧。一个人不可能装好人装太久，总有露馅的时候。”
顾墨抬起头看了裴折雪一眼，皱起的眉头让裴折雪短暂地愣了一下，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吗？
他很快回过神来，瞪了顾墨一眼。顾墨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如果不是他，顾墨就要把人打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艾朗笑了，笑声很痛苦。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裴少将，我被我的爱人背叛了！九年，九年了！我居然一直被他蒙蔽……”
艾朗的胸口剧烈起伏，鲜血涌出，顺着嘴角淌下。他眼神怨毒而迷茫，最后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死状凄惨。
他似乎到最后一刻都没能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后续的任务被顾墨接手了，顾墨找到了他那位爱人，一个联邦特务头子。他设计艾朗假死，哄骗他来到帝国，又改变了他的面貌，让艾朗只能依附于他。
从此，战狼变成了家犬，只能在主人膝下苟延残喘。
这次任务给裴折雪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战无不胜的将领，竟被人欺骗了九年，最后死得如此屈辱。
他庆幸自己的身边都是好人。养父凯伦公爵对他视如己出，弟弟凯勒乖巧听话。裴折雪前十年都在福利院孤单的度过，是他们让裴折雪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星历3316年，裴折雪率小队抵御敌军突袭，全军覆没。
这是个战士最光荣的死法，至少裴折雪认为，他死而无憾了。
然而，他却在实验室的床上醒来，面前是他的弟弟凯勒。
凯勒痴迷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终于属于我了，哥哥。喜欢你的新腺体吗？”
裴折雪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魇中。
一个月前养父的葬礼上，他还抱着面前失魂落魄的青年，向他发誓。
“凯勒，你不要害怕。父亲死了，哥哥会一直保护你……”
裴折雪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滞。
震惊、愤怒、绝望——所有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像要把他撕裂。
凯勒用手指抚过他的皮肤，发出啧啧的惊叹。
之前还会软软叫着“哥哥”的人，已经变成了恶魔。
从此之后，就是噩梦般的生活。他被实验室的研究员当作样本，数不清的药物被注射进他的身体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大部分时候都处在发热期，滚烫的身体灼烧着他的意志。一开始，他还硬撑着不肯出声，咬着嘴唇。嘴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不知是谁发现了这件事，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安全，为他戴上了口枷。
于是，他只能狼狈地喘息，用意志力将声音压到最低。可当发热期来临时，他意识模糊，只能在众人面前像狗一样叫出声。
穿戴整齐、征战沙场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为什么他没有和战友们一起死？
胸口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掉，再也回不去了。
身体是滚烫的，指尖但是冰冷的，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发抖，还是在窒息。
耳边忽然响起艾朗死前的那句话：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裴少将，我就是被相识九年的爱人背叛的！九年，九年了！我居然一直被他蒙蔽……”
血一样的回忆和眼前的现实叠在一起。
如果十三年的亲情都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系统也好，顾墨也罢，谁知道是不是别人设下的局，只等看他的笑话？
我还能信谁？
——我谁都不能信。
小岛上。
司机是beta，闻不到车厢里交织的气息，只专心开车。车子沿着海岸线行驶，海水透过防晒膜呈现出深暗的色调，景色飞速倒退。
裴折雪心神不宁，直到顾墨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
伯爵将潜水点发给了他，让他把顾墨带到水下特定的位置。伯爵在那里布置好了陷阱，只能顾墨往里跳。
“你在想什么？”顾墨单手搭在扶手上，侧身望向他。
“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风景。”他摇头，手指却不自觉收紧。
顾墨没有拆穿，只淡声道：“你背上的伤还没好，不该下水。”
裴折雪忙摇头：“没事的。”
不下水，顾墨就不会下水。那计划也就无法实施。
所以，哪怕再疼，他也得下水，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才能将顾墨引到陷阱……
这个想法让裴折雪心里一紧。随即，他猛地一惊。自己在想什么？顾墨对他好，分明只是为了试探真相、拆穿他的伪装。他绝不能被这点假象迷惑，掉进对方的局里。
车子稳稳停下，潜水基地已在眼前。
裴折雪和顾墨穿戴好装备，准备下水。
他原以为顾墨会追问些什么，毕竟自己刚才的反应实在不对劲。可顾墨什么都没问。
裴折雪偷瞄一眼顾墨，顾墨淡定地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察觉到裴折雪的视线，他抬起头，和裴折雪对视。 “怎么了？”
“没，没什么。”裴折雪摇摇头，下意识避开了那深邃的目光。
“你要注意安全。”顾墨叮嘱道，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笑意，“别再出现上次跳伞那样的意外了。我可不想你死在这里。”
裴折雪烦躁地皱起眉头，莫名有些火大。这话太奇怪了。什么叫“我不想你死在这里”？那顾墨自己呢？他的安危就可以不管吗？
不该是这样的。
他本以为顾墨对他好，只是为了揭露他的身份，所以他从未信过。
但现在，他的一系列反常反应，以及突然的潜水安排，都证明了这个活动是个陷阱，可顾墨偏偏就要往陷阱里跳。
身为136号的他只和顾墨呆了三天，以顾墨的性格，不可能对认识三天的人这么好吧？
他们之前更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立场不同，背后的权力集团也不同。顾墨属于首相一派，而裴折雪和他的养父凯伦公爵则属于贵族一派。他们每次在会议上相遇，都是针锋相对。裴折雪看不惯顾墨的极端手段，顾墨也从未正眼看过他。因为年纪相仿，他们总被人放在一起比较，仿佛天生的对手。
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暗算，他们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永远平行下去，至死都不会产生会议争论之外的任何交集……
万一呢？
万一顾墨没有恶意……裴折雪不敢想这样的可能性。
“顾墨！”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怎么了？”
顾墨停下动作，专注地看向他。
“我……”
他想开口，却像被下了禁言一样不知道从何开口。警告他？还是取消计划？哪一个念头都荒谬得可笑。
他焦虑地咬住下唇，希望疼痛能够让他维持理智。
于是，他慌慌张张地转移了话题。
“我……待会儿我会带你去看珊瑚……”
顾墨点点头，似乎感到了他心里的不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节有力而温暖，像他们重逢的第一天，裴折雪对他那样，在裴折雪的耳边说：“别害怕。”
顾墨的声音低沉，透过潜水面镜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会和你一起。”
裴折雪转头看他，下意识想扬起一个安抚的、营业式的笑容，就像他受过千百次训练那样完美。
可他脸上的肌肉只是僵硬地抽搐了几下，最终没能扯出任何一个弧度。
他明明最擅长这种假笑了，这是他在惩戒室表现最好的一个项目。不管受到怎样屈辱的惩罚，他都能时刻保持完美的微笑。
可现在，面对顾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他脸上那层精致的面具，第一次彻底失灵了。
*
两人一前一后潜入水中。海水微凉，包裹住裴折雪的身体。他的心跳在寂静的水下被放大，朝着那个既定的坐标游去，每前进一米，心里就重一分。
身旁的顾墨很安静，只是跟着他，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潜水。
到了。
裴折雪停下，指了指前方一片色彩斑斓的珊瑚丛，对顾墨打了个手势。
顾墨游了过去，裴折雪却减缓了自己的速度。
就在那一刻—— “砰！”
一张几乎透明的特质大网从珊瑚丛底部猛地弹起，瞬间收拢，将顾墨紧紧缠裹在内。同时，水下似乎有装置启动，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拽着被网住的顾墨急速下沉！
气泡从顾墨的呼吸器中急促地涌出。隔着清澈的海水，裴折雪对上了顾墨的头镜。那双眼睛隔着头镜看了过来，里面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问，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包容的了然。
他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裴折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的心里很慌、很乱，
任务完成了。他该走了。
【攻略对象陷入危险！攻略对象陷入危险！】
系统疯狂地发出警告。裴折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
裴折雪头也不回地向水面游去。他应该感到解脱，任务完成了。
可冰冷的海水却像是灌进了他的心脏，沉甸甸地发痛，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拼命划水，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海域。可艾朗死前不甘的面孔、凯勒扭曲的笑容、以及顾墨刚才那片沉静的眼神，在他脑中疯狂交织闪现。
——“一个人不可能装好人装太久。”
——“九年了，我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走！别回头！
他在心里命令自己。
可是，记忆却像挣脱了牢笼的猛兽，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从直升机坠落时，顾墨割断绳索，将他紧紧护在怀里。那么冷的人，怀抱却是那么温暖。
他想起在沙滩边，海风拂过，顾墨看着远飞的海鸟，声音低沉而笃定：“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想起在车内，那人动作强硬地把他拉过去涂药，力道带着惩罚意味，可指腹摩挲到伤处时，却又克制得近乎小心翼翼。
最后，是那个落在额头上、克制而滚烫的亲吻。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最终汇聚成顾墨沉入陷阱前，隔着头镜看向他的那一眼。
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如此平静坦然？
——我谁都不能信。
——如果十三年的亲情都可以是假的…… 那顾墨这明知是陷阱却依旧纵容他的举动，难道就不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吗？
裴折雪的动作猛地僵住。下一秒，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黑暗的下方追去。
他找到顾墨时，网正越收越紧，氧气正从顾墨的呼吸器中快速消耗。裴折雪抽出□□，疯了一样割扯那些特制的绳索，用身体对抗着水流，死死拉住下沉的顾墨。
顾墨似乎想推开他，让他走。但极速流失的力气让他力不从心。裴折雪强硬地拉住他的手，不管不顾地留在这里。
终于，网破了。但顾墨的呼吸器也在挣扎中损坏了，他呛了水，意识开始模糊。
裴折雪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扯下自己的呼吸器，扣住顾墨的脸，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裴折雪没有犹豫。他扯下自己的呼吸器，扣住顾墨的面罩，把自己的唇贴上去，把空气通过口对口送入顾墨的口中。
顾墨在水下猛然睁大眼睛，眼里带着一瞬的惊讶。他试图抓住裴折雪，但力气太弱，只能抓住他的手腕。裴折雪把顾墨拖起，奋力往上游。
“哗啦——”一声，两人重重冲破海面。新鲜空气涌入肺部的刺痛让裴折雪剧烈咳嗽起来。他紧紧抓着顾墨，另一只手慌乱地拍着他的背。
顾墨靠在他肩上，脸色苍白，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咳出几口海水，呼吸急促而紊乱。
裴折雪看着他，自己也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蓝色的眼眸里溢满后怕和恐慌。
他感受着来自顾墨的体温。差一点，只差一点。这个人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裴折雪深呼吸，稍微冷静了一些。
——系统，去联系维克托。顾墨现在状态不好，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里。
【收到。已经成功联系到维克托，他将在三分钟后到达。宿主，那你呢？恐怕维克托不会轻易放过你。】
裴折雪想了想维克托那个暴脾气，不禁打了个喷嚏。
——那也没办法。我要陪着顾墨，确认他的状况。
顾墨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
他微微侧头，看见裴折雪趴在床边睡着了。银色的发丝有些凌乱，随着他清浅的呼吸颤动，像是小猫无意中抖动的耳朵。他的侧脸压在交叠的手臂上，显出一点柔软的弧度，看起来很乖巧。
床头柜上的加密通讯器无声地震动起来。顾墨眼神一凝，动作极轻地拿过通讯器接通，生怕惊醒床边的人。
听筒里立刻传来一个难掩焦急的女声，透着一股Alpha特有的利落和强势，是顾墨的姐姐顾潇。
“你真是疯了！拿自己的命去赌！如果他没回来救你呢？”
顾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裴折雪熟睡的侧脸上。他对着话筒，声音压得低哑，怕吵醒裴折雪，语气中却带着偏执。
“那我就去死。”
三年了，他终于找到裴折雪了……他已经受够没有裴折雪的日子了。
他碰了下自己的嘴唇，回味着裴折雪唇瓣温热的触感。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裴折雪额前的碎发，感受着那细微的痒意，嘴角勾起一个满足的弧度。他对着话筒，语气愉悦。
“姐姐，不恭喜我吗？我赌赢了。”
对面冷哼一声，挂断了通讯。
顾墨的手指却并未离开，反而顺势滑入那柔软的银发，用指节缓缓梳理，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只小猫。
眼底早就不是之前的温柔，而是一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深沉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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