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从清晨五点就敲在宿舍的铁皮檐上,嗒嗒嗒,像无数细小的钉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进时间里。顾让睁开眼,灰蓝色的窗帘缝隙透出一点铁青色的天光,他下意识摸了摸枕边——那几本书还在,一本卷了边的《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数学竞赛讲义,还有沈砚昨天硬塞给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书脊被雨水洇出深色,他慌忙把书往怀里拢了拢,好像这样就能挡住所有漏进生活的潮气。
下床时,他的右脚踝还是钝钝地疼。前天在食堂后门,他被一辆送面包的电动车擦了一下,肇事的人没停,他也没喊。沈砚却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一把拽住他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你跑什么?”顾让想说“我没事”,却先被沈砚按在了花坛边。少年蹲下去,手指掀开他裤脚,指腹沾到一点血,眉心立刻拧成“川”字。那天之后,沈砚每天晚自习前都会往他抽屉里塞一管云南白药,今天也不例外。
教室里还亮着白炽灯,早读前的二十分钟,空气里混着粉笔灰和冷雨味。沈砚坐在靠窗的第二排,单肩背包甩在椅背上,正用食指转着一支黑色中性笔。顾让进门时,他刚好抬头,笔“啪”一声掉在桌面。
“昨晚又没睡?”沈砚问。
顾让把书包塞进桌斗,声音闷在布料里:“睡了。”
沈砚侧过身,左手撑在桌沿,右手去碰顾让的下眼睑。微凉的指尖在睫毛下方停了一秒,像一片羽毛沾了雨:“骗鬼。黑眼圈快掉到我这边了。”
顾让没躲,只是睫毛颤了颤。他闻到沈砚袖口残留的木质香,混着一点雨水的腥,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桥洞底下,潮湿的苔藓也是这个味道。那时他蜷缩在纸板箱里,听雨滴砸在塑料布上,数到一千下就天亮。现在他不用数了,因为沈砚会戳他胳膊:“发什么呆?早读了。”
语文早读照例是《赤壁赋》。顾让的普通话带着南方小镇的尾音,读“纵一苇之所如”时,“苇”字轻轻上扬,像一片叶子被风托起。沈砚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在课本空白处画小人——一个戴鸭舌帽的简笔男孩,旁边写了潦草的“Gu”。画完他把书往顾让那边推了推,指尖在纸面上敲两下。顾让瞥一眼,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喉结滚了一下,像把什么咽回去了。
课间十分钟,雨势更急。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把窗外的香樟树切成碎片。沈砚从书包夹层摸出一包姜糖,撕开,掰半块塞进顾让手里。姜糖表面沾着白砂糖粒,在掌心微微化开。
“驱寒。”沈砚说。
顾让把糖含住,辛辣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皱鼻子,却听见沈砚轻笑一声。那笑声像雨里突然冒出的一个气泡,还没等戳就碎了。
第三节是数学小测。卷子发下来时,顾让的笔袋掉在地上,几支笔滚到沈砚脚边。沈砚弯腰去捡,指尖碰到一只掉了漆的钢笔——笔帽裂了,用透明胶缠了两圈。他顿了顿,把笔放回顾让桌上,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考试进行到一半,沈砚写完最后一个数字,侧头看顾让。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左手腕压着卷子,右手写得很急,指节因用力泛白。沈砚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估计是早上搬桌子时被铁片划的。沈砚从笔袋里摸出一张卡通创可贴——印着橘色小河马——悄悄贴在那道划痕上。顾让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却没抬头。
午休时,雨停了。食堂门口的水泥地积着水洼,倒映出灰云。顾让端着餐盘找座位,沈砚在靠柱子的地方冲他抬下巴。两人刚坐下,隔壁桌几个男生开始起哄:“哟,沈少爷今天不跟校花吃饭啦?”沈砚头也没抬,把餐盘里的鸡腿夹到顾让碗里:“多吃点,你瘦得能当尺子。”顾让筷子顿住,鸡腿油亮亮地躺在米饭上,像一块突然砸下来的温暖。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被食堂的嘈杂吞没,但沈砚听见了,用膝盖在桌下碰了碰他的。
下午体育课,操场湿滑,老师改在体育馆上羽毛球。分组时,沈砚和顾让被分到对立面。沈砚活动手腕,冲顾让挑眉:“输了请喝汽水。”顾让握拍的手紧了紧,没说话。第一球顾让发得很猛,羽毛球擦着沈砚耳侧飞过,沈砚侧身回击,球拍划出一道银弧。几个回合后,顾让的脚踝开始疼,动作慢下来。沈砚注意到他落地时皱了下眉,下一球故意打偏。羽毛球撞在网上,软绵绵地落下。
“脚怎么了?”沈砚压低声音。
“没事。”顾让喘着气,汗顺着下颌滴到锁骨。
沈砚走过去,用球拍柄轻轻戳他小腿:“逞强。”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放学铃响时,天又暗下来。沈砚收拾书包,发现顾让的雨伞不见了——那把黑伞骨架断了一根,用铁丝绑着,伞面有块补丁。
“你伞呢?”
“借给隔壁班林琪了。”顾让把书包背到右肩,“她住得远。”
沈砚没说话,从储物柜拿出一把长柄伞,深蓝色,伞柄刻着小小的“SY”。他把伞往顾让手里一塞:“拿着。”
“那你……”
“我家司机在校门口。”沈砚顿了顿,补一句,“别淋雨,伤口发炎麻烦。”
顾让握着伞站在教学楼台阶上,看沈砚冒雨跑向校门。雨幕中,少年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白衬衫贴在背上,像一面被风鼓起的帆。他忽然想起上周三晚自习,沈砚也是这样冲进雨里——那天顾让发烧,沈砚去医务室拿药,回来时头发滴水,手里却护着药袋和一杯温水。当时沈砚说:“你死了谁陪我写竞赛题?”语气很冲,但顾让听出了别的。
雨点砸在伞面,发出密集的闷响。顾让低头,发现伞柄上缠着一圈细胶带——和沈砚昨天帮他修钢笔用的是同一种。胶带边缘翘起,露出底下金属的冷光。他拇指摩挲过那处凸起,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走到校门口,雨小了。顾让看见沈砚家的黑色轿车停在银杏树下,车灯亮着,照出雨丝斜斜的轨迹。沈砚却没上车,站在车边和司机说话,余光瞥见他,立刻大步走过来。
“伞撑反了。”沈砚伸手,把伞面往顾让那边倾了倾。两人的肩膀在伞下相碰,沈砚的校服外套蹭到顾让的脸,带着雨水的凉和体温的暖。
“明天……”顾让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明天周六。”沈砚接话,“图书馆见。老位置。”
顾让点头,转身要走。沈砚忽然抓住他手腕,力道不重,却让他动弹不得。
“顾让。”沈砚叫他全名,这是第一次。
顾让回头,看见沈砚的眼睛在雨幕里亮得惊人。
“你……”沈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你抽屉里的面包,是我放的。”
顾让愣住。那些晚上自习后出现的、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他以为是食堂阿姨多给的。
“还有牛奶。”沈砚补充,耳根可疑地红了,“高钙的。”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顾让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炸开,不疼,但让他鼻尖发酸。
“为什么?”他问。
沈砚松开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自己校服第二颗纽扣:“因为你太瘦了。”停一秒,补充,“而且……”
“而且?”
沈砚低头笑了,那笑容像雨里突然裂开的一道光:“而且你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没那么难过。”
车灯闪了两下,司机在催。沈砚后退半步,雨水立刻打湿他的左肩。
“走吧。”他说。
顾让没动。他忽然上前一步,把伞往沈砚那边倾过去。伞面下的空间骤然缩小,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
“沈砚。”顾让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落在雨里,“谢谢你。”
沈砚的睫毛抖了抖,有水珠滚下来,不知是雨还是别的。
“谢什么。”他故作轻松地耸肩,“同桌互助,应该的。”
顾让没再说话,只是把伞柄往沈砚手里一塞,转身跑进雨里。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像被夜色吞没。沈砚站在原地,握着那把深蓝色长柄伞,伞骨上还残留着顾让的体温。
司机降下车窗:“少爷?”
沈砚回过神,把伞收拢,水珠顺着伞尖滴在柏油路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他弯腰上车,关门时最后看了一眼顾让消失的方向。
“回家吧。”他说。
轿车驶离校门,碾过水洼,溅起一串碎银。沈砚靠在座椅上,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顾让用过的草稿纸——上午数学小测时,顾让写到最后,在空白处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旁边写了很小的“沈砚的猫”。沈砚用指腹蹭了蹭那个猫耳朵,嘴角不自觉上扬。
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车窗,像无数细小的手在叩门。沈砚把草稿纸折成小小方块,塞进钱包夹层。那里已经躺着一张食堂饭卡——顾让上周借给他的,背面用圆珠笔写了“高三(7)班顾让”,字迹因为经常被摩挲,有些模糊了。
车窗外,路灯一盏盏掠过,在沈砚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他想起顾让说“谢谢”时的眼神,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黑得发亮,又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沈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轻声说了句什么,被雨声盖过去了。
而此时,顾让正站在出租屋楼下。那把黑伞被林琪还回来了,他抖了抖伞面的水珠,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隔壁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女人尖利的骂声。他习以为常地关上门,把书包扔在床上,从抽屉里拿出那管云南白药。药膏还剩最后一点,他挤在脚踝上,凉丝丝的刺痛让他吸了口气。
窗外,雨声渐歇。顾让坐在床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沈砚午休时塞给他的,上面用蓝色水笔写着:“周六图书馆,9点,别迟到。——沈”字迹嚣张,最后一笔飞起来,像要冲出纸面。顾让把便签贴在墙上,旁边是上周沈砚给他的竞赛报名表。昏黄的灯光下,两张纸轻轻颤动,像两只即将起飞的鸟。
他躺下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远处雨后的蛙鸣混在一起。脚踝还在疼,但疼痛里似乎掺进了别的什么,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他爬起来,从枕头下摸出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翻到折角的一页——那里写着:“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顾让把书贴在胸口,闭眼时,鼻尖仿佛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木质香,混着一点雨水的腥。黑暗中,他无声地说了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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