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砂锅里的小米粥依然温热,乳白的粥面微微颤动,蒸腾起一缕细若游丝的白气,在清冷的晨光中缓缓盘旋。
沈岸疏没有动它,只是用瓷勺轻轻撇去表面凝起的一层金黄米油,那油脂如薄绸般被挑起,又无声滑落,重新盖好锅盖,闷住最后一点暖意。
那扇为不知名归人敞开一夜的门,被她轻轻合上,木轴发出低哑的“吱呀”声,仿佛一声叹息。
寒风被挡在门外,屋内的暖意却也像被骤然封存,凝滞在空气里。
门合上的刹那,仿佛也隔开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人生阶段——一个尚存侥幸,一个已知前路艰险。
一夜的沉淀,足以让翻涌的情绪尘埃落定。
她没有再去街角看那张刺眼的通知单,而是径直去了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燥热,空气干涩得刺鼻,头顶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像一群焦躁的蜂。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机械的噼啪声,节奏冰冷而重复。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关于流动摊贩许可证的办理流程。”沈岸疏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的急切或委屈,却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石,压得空气都静了一瞬。
那个被称为“小王”的年轻人终于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惯常的审视与不耐,像在评估一件麻烦的物件。
“哪个区的?占道经营被查了?”
“是的,在长宁路街角。”
“长宁路?那里是重点整治路段,不允许摆摊。别说你了,有证的都不行。”小王说着,又低下头去,指尖在键盘上敲得更急,噼啪作响,仿佛在用声音驱赶她,“再说,流动摊贩的证早就停发了,你要想做生意,就去租个门面,正规经营。”
“租门面……”沈岸疏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舌尖触到“租”字时微微发涩,像含着一枚未熟的青果。
她想起了奶奶那张画满了希望的图纸,那上面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需要用真金白银去堆砌。
而她现在,连明天卖栗子的炭火钱都得精打细算,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几枚硬币,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提醒她现实的重量。
“对,租门面。”小王似乎觉得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语气里多了几分送客的意味,“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也是按章办事。你要是再无证占道,下次就不是贴通知单,直接没收经营工具了。”
沈岸疏没有再争辩。
她知道,和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争论对错,是毫无意义的。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灰烬,像燃尽后的炭。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温暖得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合上,留下一室喧嚣与她一身清冷。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阳光穿过稀疏的枯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碎裂的玻璃。
寒风贴着耳廓掠过,带着金属般的锐利。
她下意识地朝街角的方向望去,那辆孤零零的栗子车像一座被遗弃的岛屿,车轮陷在薄雪里,木牌上的字迹被霜气模糊,像一张沉默的嘴。
一辆警车呼啸而过,轮胎碾过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窗里一闪而过的深蓝色制服,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一抹蓝,像冬日湖面突然裂开的冰缝,冷得刺骨。
她想起了叶渡薇。
那个总是穿着笔挺警服,眼神比冬雪更清冽,内心却藏着一碗咸粥的女人。
如果叶渡薇在这里,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大概会冷静地调出所有相关法规,找出最有利的条款,逻辑清晰地与人交涉吧。
她们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在规则内游刃有余,一个在规则外苦苦挣扎。
一道无形的墙,比隔开她们的那扇门更加坚固,更加冰冷。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废弃菜市场的后巷。
这里是城市的背面,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残破的墙壁上满是涂鸦,颜料斑驳如溃烂的伤口,地上堆积着不知名的杂物,铁皮桶、断椅、碎玻璃,在脚下发出窸窣的脆响。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腐菜气息,却也因此,成了监管的盲区。
周叔说,奶奶当年被人赶了十三次。
她不记得奶奶说过那些被驱赶的细节,只记得奶奶的指关节总是很粗大,掌心布满老茧,但炒出的栗子,永远是全城最甜的。
“第十四次……”沈岸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枯草。
奶奶的第十四次,是画下了一张开店的图纸,将希望寄托于未来。
而她的第十四次,又该是什么?
放弃吗?
然后去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在某个格子间里耗尽余生,把“岸疏小馆”连同那张图纸一起,锁进奶奶的旧木箱里,让它和时光一同腐朽?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个“不”字,如此清晰,如此决绝,仿佛不是从她口中说出,而是从她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呐喊。
她可以被驱赶,可以被无视,但那份从奶奶手里接过的,滚烫的梦想,不能就这么凉了。
她回到家,周叔已经帮她把栗子车从街角推了回来,停在院子里。
车轮上的冰凌还未化尽,寒气顺着金属渗入指尖,那块“今日歇业,因雪”的木牌依然挂着,漆面皲裂,字迹歪斜。
她走上前,取下木牌,用指腹摩挲着上面拙劣的字迹,木刺扎进皮肤,微微发痒。
“周叔,谢谢你。”
周叔正在院里劈柴,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斧刃嵌在木桩中,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干草上,“丫头,想通了?”
沈岸疏点点头,眼神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想通了。店,我要开。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活着。”
她打开仓库,将剩下不多的栗子全部搬了出来,一颗一颗仔细地挑选。
指尖划过栗壳的粗糙纹路,挑出裂口或霉斑。
又找出家里最大号的铁锅和筛子,还有那把用了多年的大铁铲,铁柄上的包浆温润,像老友的掌心。
她把奶奶留下的那杆老秤擦得锃亮,秤杆上的星点在微光下闪烁,像夜空中的星,指尖抚过那些铜钉,仿佛触到了奶奶的温度。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城市的喧嚣在另一个维度里沸腾,而废弃菜市场的后巷,一如既往的沉寂。
沈岸疏推着她的栗子车,吱呀作响地碾过薄冰,停在了巷子最深处一个背风的角落。
这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高楼透出的零星光亮,勉强勾勒出周围的轮廓。
她没有急着生火,而是先从车里拿出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仔细地在墙上铺开。
这块帆布跟着她走南闯北,挡过风,遮过雨,上面还留着几处被火星烫出的焦痕,指尖触到那些小洞,像触摸旧日的伤疤。
做完这一切,她才蹲下身,从麻袋里掏出几块乌黑的果木炭,小心翼翼地在炉膛里码好,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引火的纸屑,发出细微的“嘶”声,像蛇吐信。
她俯下身,轻轻地往炉膛里吹气,唇间呼出的热气与火苗交融,看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挣扎、跳跃,最终点燃了木炭的一角。
哔啵的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那不是为了招徕生意,更像是一种宣告。
宣告一个不肯熄灭的梦想,宣告一次不愿屈服的回归。
第一点火星从炭块的缝隙中迸出,映亮了她清瘦的脸庞和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那点火光,像一颗种子,即将在无边的寒夜里,燃起一片燎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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