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声远去了,履带碾过泥泞积雪,在巷口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像一道道溃烂未愈的伤疤,横亘在初融的雪泥之间。
冷风卷着铁锈与湿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工地残留的柴油尾气,令人窒息。
空气里,咸粥的余温还缠绕在指尖——那是一捧从保温桶里捧出的热意,顺着掌心缓缓爬升,暖流沿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后半夜积攒的寒意。
粥香微咸,带着一丝陈米的醇厚,是阿婆惯用的配方,也是这条巷子最温柔的记忆。
沈岸疏将那张写着“我从未真正离开”的便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指尖轻抚过纸面,仿佛能触到叶渡薇笔锋下那一道道清峻的力道。
她贴身放进内袋,紧贴心口,仿佛那字迹能透过布料烙进皮肤,成为抵御一切未知的铠甲。
她没有立刻收拾栗子车,而是站起身,一步步朝巷子深处走去。
青石板路被雪水浸润,脚步落下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鞋底沾上湿滑的苔痕,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褶皱里。
两侧斑驳的墙壁上,旧日的涂鸦和新刷的“拆”字交织在一起,红漆未干,滴落在墙根处,像凝固的血痕,诉说着无声的对抗。
药铺的门板紧闭,门环上还挂着阿婆晒干的橘皮,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苦香——那是一种陈年药材混合阳光曝晒后的气息,微辛微甘,萦绕鼻尖,仿佛能抚平躁动的神经。
这里的一切都还和昨天一样,和她记忆里千百个日夜一样。
奶奶的唠叨,是清晨灶台边絮絮的叮咛,带着糯米粥的蒸汽;妈妈的围巾,是粗羊毛摩擦脖颈的微痒,红色如火,在雪地里灼灼燃烧;阿婆的药香,是冬夜里一碗热汤的温度;叶渡薇撑起的那把伞……是暴雨中一道不动的影,是她少年时唯一敢回头依靠的庇护。
这些记忆的碎片,在这条即将被抹去的巷子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沈岸疏。
她不能让它消失。
那三天,是叶渡薇用自己的职权为代价为她争取来的。
她不能只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宣判。
回到栗子车旁,沈岸疏将剩下的半锅小米粥倒进保温桶,金属勺刮过锅底发出细微的“嘶啦”声,余温在桶壁凝成水珠,缓缓滑落。
她把车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收拾妥当,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旧物。
她拿出那张“岸疏小馆”的图纸,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娟秀的字迹——那是母亲的手笔,墨迹已微微晕染,却依旧清晰可辨。
纸面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尖,像母亲掌心的茧。
这不仅是母亲未竟的梦想,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具象化的未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跑到巷口的公共电话亭,投下硬币,拨通了一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男人声音:“谁啊?”
“舅舅,是我,岸疏。”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清醒了一些,语气却依旧不耐烦:“大清早的,又有什么事?我跟你说,你妈那点破事早就过去了,你别再来烦我。”
沈岸疏握紧了话筒,塑料外壳冰凉刺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敲打,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
她知道母亲和娘家的关系并不好,当年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几乎与家族决裂。
但现在,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舅舅,我不是为了以前的事。我只想问你,我妈妈留下的那个老菜谱,扉页上那张照片里的红围巾,是哪儿来的?你知道吗?”
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
“红围巾?哦……我想起来了。那不是你外公买的,是你妈自己攒钱买的第一件像样的东西。她说红色扎眼,走在雪里,一眼就能被人看见,不会被丢下。”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后来……她不是有个特别要好的姐妹吗?叫什么……对,叫孙婉。那围巾,她也给孙婉戴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孙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岸疏混乱的思绪。
她想起了叶渡薇那句“三年前有起未结案的失踪案”。
难道……
“舅舅,孙婉阿姨后来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儿?”
“谁知道呢。你妈走后没多久,她也跟着不见了。有人说她家里出了事,连夜搬走了。那家人神神秘秘的,跟谁都不来往。行了行了,别问了,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电话被匆匆挂断。
沈岸疏呆立在原地,寒风灌进话亭,玻璃门发出“吱呀”的呻吟,冷意顺着裤管爬升,让她浑身冰冷。
孙婉,失踪案,红围巾,妈妈……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
她几乎可以肯定,叶渡薇口中的失踪案,主角就是母亲的这个好友。
而这条巷子之所以必须被夷为平地,或许就是为了掩盖孙婉失踪的真相。
另一边,一辆黑色的轿车内,李强正低着头,承受着老板陈总的雷霆之怒。
车内弥漫着皮革与烟味混合的沉闷气息,空调吹出的热风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陈总是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但他砸在李强脸上的文件却毫不留情,纸页边缘划过脸颊,留下一道火辣的痛感。
“没用!一个丫头片子,一个法医,就把你吓退了?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三天?你知道这三天我要损失多少钱吗?”陈总指着李强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李强,你姐姐当年换肾的钱,是我垫的。你以为你给我干了几年活就能两清了?那条巷子底下埋着什么,你比我清楚!要是让那个姓沈的法医挖出来,我们都得完蛋!”
李强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一声不吭。
他脑子里回响着叶渡薇的话:“你十七岁那年被人砍伤,是你姐卖血救你。沈父为你作伪证,坐了三个月牢。”他欠沈家的,也欠陈总的。
可当沈岸疏把那袋滚烫的栗子塞进他怀里时,那温度透过棉衣渗入胸口,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冬天,那个善良的女人用自己的体温捂暖了他冻僵的手。
那份恩情,是干净的,是不求回报的。
“陈总,那个叶法医……好像不是在吓唬我们。她说已经上报了刑侦队,要正式勘查。”李强鼓起勇气说道。
“刑侦队?”陈总冷笑一声,指间敲击方向盘的节奏急促而冰冷,“只要没挖出东西,勘查就是个屁!你给我听好了,不用等三天。今天晚上,你再带人去。这次别拿锤子,直接上家伙。不管用什么办法,把那个女的给我弄走。要是她不识好歹,就让她跟那个孙婉一样,永远闭嘴!”
李强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陈总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这种话。
夜幕再次降临,风雪比昨日更大了。
沈岸疏没有再支起栗子车,而是将阿婆药铺门口的台阶扫出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方,抱着暖水袋坐在那里。
陶瓷外壳温热,贴着胸口,像一颗不会跳动却持续发热的心。
她必须守着这里,也必须等待叶渡薇。
她相信,叶渡薇一定会再来。
果然,午夜时分,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叶渡薇没有打伞,任由雪花落在她笔挺的肩上和微湿的短发上。
雪粒在她肩头堆积,又悄然融化,顺着呢子大衣滑落,留下深色的水痕。
她的脸色在路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唇色近乎透明,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像一把出鞘的刀。
“你怎么还在这儿?”叶渡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尾音微微发颤,像风掠过枯枝。
“我在等你。”沈岸疏站起来,迎了上去,“我查到了一些事。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叫孙婉?”
叶渡薇的脚步顿住了,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沈岸疏,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还有难以捕捉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沈岸疏将自己从舅舅那里听来的话和盘托出,最后拿出那张母亲的照片,“这条红围巾,孙婉阿姨也戴过。我猜,她们的失踪,都和这条巷子有关。”
叶渡薇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照片上那条鲜艳的红围巾上,眸色愈发深沉,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雪地里那一抹刺目的红。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枚已经发黑的银质吊坠,吊坠的形状是一片小小的枫叶。
金属表面布满氧化的斑驳,边缘还沾着泥土的碎屑。
“这是今天下午,我让同事以排查老旧管道为由,在巷尾一处松动的地砖下发现的。”叶渡薇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雪吞没,“根据档案记录,孙婉失踪时,脖子上戴的正是这样一条枫叶吊坠。”
沈岸疏的心跳漏了一拍。证据链正在形成。
“可是,光凭这个,还不足以申请长期封锁调查。”叶渡薇看着巷子深处,眼神凝重,“陈氏集团的背景很深,他们有的是办法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证明孙婉的失踪是一起他杀,并且,尸体就在这下面。”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引擎的低吼。
十几个人影在风雪中出现,为首的正是李强。
这一次,他们手里拿的不再是铁锤,而是闪着寒光的钢管和砍刀,金属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青白,像毒蛇的獠牙。
李强看到了站在巷子里的叶渡薇和沈岸疏,脸色一变。
他身后的人却已经叫嚣起来:“强哥,就是她们!陈总说了,今晚必须清场!”
叶渡薇迅速将沈岸疏护在身后,动作干脆利落,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弧线。
她冷冷地盯着李强:“李强,你想清楚了。现在回头,你只是胁从。再往前一步,就是谋杀案的帮凶。”
李强握着钢管的手在抖,金属的寒意透过手套渗入掌心。
他看着叶渡薇身后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看着她那双和她母亲一样清澈的眼睛,心中的天平在剧烈摇摆。
“别跟他们废话!上!”一个黄毛混混按捺不住,挥着刀就冲了上来。
叶渡薇眼神一凛,侧身一脚精准地踢在黄毛的手腕上,砍刀哐当落地,溅起一串雪沫。
她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但沈岸疏却敏锐地看到,在完成这个动作后,她的身体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晃动,脸色也瞬间白了一分。
“叶渡薇!”沈岸疏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站着别动。”叶渡薇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混混们被她的身手镇住,一时不敢上前。
李强死死地盯着叶渡薇,突然,他将手中的钢管猛地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都住手!”他转身对着自己的人怒吼,“我们走!”
“强哥?陈总那边……”
“我说了,走!”李强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他最后看了一眼沈岸疏,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人潮水般退去。
巷子重归寂静,只剩下风雪呼啸,像无数细小的呜咽在耳边盘旋。
沈岸疏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衣衫紧贴脊背,凉意刺骨。
她快步走到叶渡薇身边,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仿佛握住了冬夜的铁栏。
“你没事吧?你刚刚……”
“我没事。”叶渡薇推开她的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可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像风中残烛。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按下了暂停键。
塑料外壳上还留着掌心的汗渍。
“刚刚李强和手下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让那个女的跟孙婉一样永远闭嘴’,这句话,足够申请紧急搜查令了。”
原来,她刚才的对峙,不光是为了拖延时间,更是为了引蛇出洞。
沈岸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用最冷静的方式,做着最奋不顾身的事情。
“天亮后,警方会正式封锁这里。”叶渡薇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在风雪中有些飘忽,“沈岸疏,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就把你的小馆开起来吧。开在……能看见阳光的地方。”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笔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沈岸疏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她忽然想起叶渡薇办公室抽屉里那张写着“急性心肌炎”的诊断书,想起她刚刚瞬间苍白的脸和细微的颤抖。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终于明白,叶渡薇为她撑起的,不只是一把伞,一片天。
她是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为她的梦想,燃尽最后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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