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三千，飞鸿印雪。
做过的事，又怎么可能全无痕迹呢？
郁清芙不怕梁衍知道，眼下只要不被他抓到，其余的她暂时顾不上。
自那日郁行简乔装来过，郁清芙就收拾了一只随时跑路的包袱，里面装着郁行简潜人送来的文书路引，还有长长的一封信。
信中句句担忧，字字叮嘱，与她交代了许多在外自保之事，大到危难时向哪方求助，小到哪个地界的吃食美味可口。
其中，慎之又慎叮嘱她的是郁行简，建议她四处走走看看，吃遍江南的是郁从容。每一句她都能分辨出来，甚至连两人的神情都能想象几分。
父兄如此，她还有何求呢？
信至结束时，郁行简还特意提醒她：“外邦之人慎交，切不可再将生死攸关之大事交于外人。”
一字一句，郁清芙牢记心中，折好这封信贴身藏好，这将是她无论走到哪，都留在她身后的退路。
“茯苓，真不去衙门登记户籍名录了？”
朱四娘收拾了锅炉铺子，将食肆大门紧紧关上，忙凑到她身边问道。
本来，朱四娘的打算是，让她顶了朱茯苓的身份，再将户籍落在京城她的名下，如此才算稳妥。不然，朱茯苓的户籍依旧在云东城，是无法久居京城的，到时候真回了云东，那铁定得露馅。
郁清芙摇头，歉意与她解释：“四娘，我不能连累了你，阿兄说我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我即便拿了你侄女的身份也不能在这里久留，得趁早离开。”
朱四娘焦急追问：“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要走去哪里呢？茯苓，我不怕你连累，你就留下吧。”
郁清芙热泪盈眶，握着她的手依旧摇头：“不成的，你是不知道我那前夫家的能耐，一旦找到你这里，你会没有活路的。你想呀，我家里多大能耐，他们都护不住我。往后若有人问你朱茯苓的事情，你就咬死了，朱茯苓跟男人跑了。”
朱四娘脑子里嗡嗡作响，虽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都认真地一一记下。
郁清芙抹了眼泪，向她展颜一笑，伸出手臂抱着她：“四娘，你也别怕，等我以后安顿好了会给你来信的。”
郁清芙也不想走，她想留下来，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厨娘。
可惜，情势不由人，皇权之下实在经不起半点侥幸。
郁清芙与朱四娘说好了打算，也没立马走，一则朱茯苓刚到京城，此时离开更加显眼；二则，如今城里戒严，严查户籍，她想走也走不了。
这日午后，坊主亲自来了朱家食肆，朱四娘盛情将人引到座椅上，端茶倒水，小心的伺候着。
郁清芙按着朱四娘的指示，躲在门后，做实了胆怯怕人的年轻寡妇模样。
只听见那坊主说道：“叫你那侄女出来吧，我问几句话就成，她的路引文书都没问题，但衙门查的紧，可不敢在我这里出了乱子，须得仔细些好。”
朱四娘高声应下，心里不由打鼓，放平常，外来投奔的亲戚只需主家认定，加上路引文书对的上，到坊主这里报备一下就可以，如今倒是坊主都亲自上门来确认了。
“有劳坊主，我这就去叫她出来。”
朱四娘佯装进了屋，拉着郁清芙悄声叮嘱：“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别多说话，他一般不为难人的。”
郁清芙点头一一应下，看得出来，朱四娘很紧张，她不得不安抚道：“别怕，事到临头，不露怯才是要紧。”
朱四娘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胆子也不算小，几句话下来，总算稳住了。
俩人一前一后出来，朱四娘带着郁清芙向坊主行揖礼 ，礼毕，朱四娘退在一旁。
郁清芙规矩地低垂着头，目不斜视，面露凄苦，身上着粗布棉袄，头上裹着一块素色头巾，浑身上下无半点鲜艳之色。
“确是新寡之人该有之色，你抬起头来回话。”
“是。”郁清芙抬起头，视线落在那坊主的交领处，目光平静。
“可是云东城朱屠夫家的朱三娘子？”
“是。”
“嗯，那你说说，你是去年哪一日开始丧夫守寡，又是哪一日回的娘家，再有是哪一日从云东启程来的京城，来京途中又经过了哪几座城镇？且一一细说，不用着急。”
郁清芙早就将这些背的滚瓜烂熟，故作回想、磕磕绊绊地都给回了。
果然，那坊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既然都对的上，你我便都省了事，如今严查户籍，可千万别隐瞒虚报，这要是被查到了，那可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隔壁坊里，就有人弄虚作假，被当众打死了。”
郁清芙连忙应下，脸上露出几分恰当好处的惧怕。
“行了，那就无事了，我也先走了。”
坊主拂了拂衣袍，跨步而出，朱四娘忙提了一串卤好的猪下水追上去。
郁清芙站在门口看向街上，爽朗热情又知情识趣的朱四娘像在寒风中发着光，多好的人啊，是她万万不能连累的呀。
朱四娘回来后，俩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眼下总算是相安无事。
·
她们尚松了口气，有人却提着一口气快被吓死了。
此人正是李大娘，乃是京中有名的稳婆，也是京兆府第一仵作李奉年的老妻。
话还得从宫中失火那日说起，李奉年当晚子时奉招进宫，一去便杳无音信，至今已七日有余。
李大娘急得团团转，这日寻到了京兆府里，才得知宫中出了人命，前后进去三个仵作全都被下了大狱，唯独她家郎君还候在宫中听差。
李大娘心惊肉跳，回到家就对天祈祷，只盼着李奉年能留着命回来。
这日夜里，宅门被人敲响，李大娘开门一看，领头一人乃黄衣侍者，威风凛凛，“奉天子令，招李奉年之妻入宫。”
李大娘脚软欲跪，尚来不及发问，便被侍者随从一把扶住，几个起落，她昏头转向间被送进了一辆马车。
马车不知颠簸多久，停在了一处威严静谧的宫殿前。
李大娘跳下马车，一眼便瞧见李奉年躬身立在台阶处，她张声欲喊，却见台阶上，阴森森站着两列别着横刀的护卫。
她刹那间噤若寒蝉，只抖着腿肚子往李奉年那走去。
等到李奉年往她看来时，她才发现她家老郎君更老了，本只是斑驳的额发，已经雪白一片，崩直的身子也瘦的像把枯柴。
李大娘哆嗦着嘴唇想哭，李奉年上前两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低声呵道：“甭哭，也别耍心眼子，验出什么说什么。”
李大娘张着嘴忘了哭，茫然道：“可是有忌讳，不让你验？”
他们老李家常年验尸，男女老少，从不忌讳，但有名有姓的人家忌讳的就多了。最平常的便是女尸，人家里是不让男仵作验尸的。可大雍朝又不设女仵作，没办法，官府只能找稍微胆子大又会一点的稳婆、药婆帮忙验尸了。
李大娘就常年跟着李奉年做这事，积年累月下来，该会的她都会。
单独验尸不在话下，只今儿这进的是皇宫，莫不是宫中贵人没了？
“勿要胡思乱想，一会里面叫你，你就进去，只记住一条，恭敬恭敬再恭敬，拿出所有会的把尸验明白了，没有把握的事情千万别乱说。”
李大娘睨了他一眼，“我晓得轻重，你别啰嗦，仔细吓得我出岔子。”
李奉年抿了抿嘴，一时懊悔起来，让自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婆子来是不是做错了。
他连叹气都不敢，只能低垂着脑袋，听天由命了。
月亮尚未隐去，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声又细又低的传唤声响起：“传李稳婆进。”
李奉年推了把呆愣的李大娘，只见老妻笨壮的身子一步步往里走，直到看不见人影。
李大娘低眉顺首，跟着内侍穿过九曲回廊，又走过一道道白色的帷幔，最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暖阁。
正中摆着一张雕龙画凤的绣榻，榻上盖着一层白色锦锻，显然是已死之人的尸身。
离着尸身三米远处，只见宫人婢女跪了一地。
瞧见这般架势，李大娘慌忙地收回视线，暗道：要老命了，这没了的怕不是皇后就是贵妃啊！
当今皇帝即位不过两年有余，宫中有名有份的贵人，只有皇后和半年前新立的贵妃了，全京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李大娘弓着背，弯着腰，半点不敢乱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脚步声没有走过来，只停在了不远处。
接着内侍官的声音响起：“除了李稳婆，其他人等都退下。”
大冷天的，李大娘浑身都发热，低着头看见不远处跪了一地的宫人纷纷撤离。
少顷，李大娘眼前空无一人，只剩她自己和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那人。
她不敢乱猜乱想了。
“开始吧。”
那人声音嘶哑，像是一整日没喝过水的干哑，语气却带着绝对的威压与不容置疑。
有女俾捧着漆底托盘走到她身前，上面放着极薄的肠衣手套，再无其他。
往常用上她验尸的时候，那是没有手套，只有各式银针和镊子的。
她不敢妄言，只低头戴上手套，茫然看向那张富贵软榻。
四名侍女上前，缓缓拉起了那方白缎，李大娘机敏地跟上，目光拘谨地扫过露出来的尸身。
这尸体被烧的没有一块好肉，连基本的样貌都看不出，十分骇人。
要验尸自然需要上手，光看是看不出来的。
李大娘示意侍女将白缎子都掀起，那四人不动，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准。”
白缎才被完全掀起。
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李大娘也看明白了，这回只有做好了才有活路。
可验尸有什么做好做坏的？唯有验出真相才是好。
想明白这些，李大娘只得拼尽全力，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查验尸体，不放过任何一处。
摸过无数尸体的手，很清楚每一块骨头的位置、形状、数量、正常该有的大小。
李大娘很快就摸到女尸左膝上的断裂旧伤，除此之外，尸体上没有任何其他外伤，而致死原因却无法断定。
她的眼角处有细细的鱼尾纹，此时紧紧皱起，反复查看了数次，她也没看出致死原因，却能肯定一件事，这具女尸应该不是死于火烧。
有了这个怀疑，却仍旧找不出死因，她的额头上浮起一层细汗。
时辰到了，她收了手，恭敬退下。
身后之人再次出声：“转过身来回话。”
李大娘刚摘下手套，闻言连忙回身，低着头恭敬地行礼。
“可看出什么来？不拘有无把握，全部说出来。”
梁衍不怒自威，凝视着眼前的妇人。
宫中仵作皆是隔着白缎验尸，他们的结论不够精准，也不能令他满意，这才有了今晚这出再验。
李大娘冷汗滑落鬓角，咬着牙沉声回道：“此人左膝有断裂旧伤，且并非死于大火，只是，老妇无能并没查出是何死因。”
梁衍闻言，猛的转过身，龙骧虎视，肃声问道：“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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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重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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