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弄点吃的。你昨晚喝成那样,肯定还没缓过来吧,再躺会儿。”
凌柏翻身下床,路过祝昙时轻轻拍了拍他发顶。
祝昙也不推辞,顺势就躺下,像凌柏在他头顶拍亮了安心按钮。
他闭上眼。
大概是由于凌柏再次出现,但有些接触不良,按钮指示灯在他心里一闪一闪明明灭灭,回忆碎片折射出晃眼光芒。
很多年前,小小祝昙的小小同学对他说,等小学毕业后,父母要带他去北方的城市旅游,可惜暑假太热,北方也不下雪。
“小学毕业就可以去旅游吗?”
“对呀,”祝昙已经记不清那个小朋友的长相甚至声音,但记得他上扬的语调,像一只灵巧的飞鸟,“爸爸妈妈说这是我的一件人生大事。”
从那天起,祝昙就一直在等,等他的爸爸妈妈突然带来好消息。
十一岁的祝昙终于在小学毕业时等到他的惊喜,他爸妈离婚的通知。
通知者是他的爸爸祝平,以及满地家具碎片的狼藉。
妈妈没陪他到即将到来的十二岁,给他的生日提前留下一块黑色的走针电子表做礼物。
毕业典礼那天,祝昙的小同学拍完毕业照就被爸妈接去了机场,祝昙的爸爸则带他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融城。
三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泓城。
泓城是爸爸妈妈的家乡,也是祝昙的家乡,但在他此前十一年多的人生里,一次也没有踏足过此地。
祝昙不是个虚荣的孩子,但也不是一点都没有脾气。
小小的他被迫分担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从车站出来时,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没有高楼遮挡的、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灰天。
街道上也暗沉沉的,空气里像飘着一层模糊的沙粉。
祝昙直觉这里是通俗意义上不如融城好的地方。
祝昙也不太喜欢在泓城的家。
这里的客厅和房间都比原来的家里小,天花板很低,楼层也低。
打开窗户时,阳光也很难从外面照进来,房间里总是昏暗的。
即使是斜阳未歇的下午,为了舒服地照亮视野,祝昙也必须把灯打开。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个家里不再有妈妈了。
祝昙想,除了自己,爸爸应该也不太高兴。
祝平回到泓城后,似乎多了不少朋友,他们和祝平年纪差不多大,大概是他的发小之类。
三四个男人围坐在祝昙家茶几边的沙发上,有时候喝铁观音,有时候喝啤酒。
聊一天下来,地上多出几个烟盒,香烟的味道在客厅中缭绕,像久久不散的幽灵。
祝昙偶尔去客厅接水喝,就听见爸爸和朋友们在说话。
“阿平,我们以为你在融城发达了,不会回来了。哟,良心发现了,回来建设我们泓城家乡啊?”
祝平吐一口烟,脸上表情隐没在烟雾后,看不清楚是得意还是有点愧怍:“嘁,在这说风凉话。我们这叫及时避险啦。”
“避什么险啊?”其中一个寸头来劲了,“你老婆的生意不是做得挺好?”
祝昙把玻璃杯抵在唇边,让水顺着抿紧的嘴巴一点点打湿口腔,装作喝得很慢。
在他记忆里确实是这样的。妈妈开的是一家临街的小餐馆,装修简单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附近人流量不大,但好在店铺也不大,总能刚好容纳下光顾的客人,所以小店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店里还有两个做工的女孩,年龄只比祝昙大几岁,他去店里时,妈妈让他叫她们姐姐。
小祝昙掰着手指算了算,问她们:“姐姐,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上高中了?”
两个女孩看着刚放学的小孩背着个大书包:“都不上学了。”
祝昙从小就敏感多思,他识趣地闭上嘴,没再问些天真的傻话。
“幸好有杨姐,”其中一个稍活泼一点的女孩笑了笑,“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厂里不要我们。”
*
“我老婆的生意?她那也能叫生意!”祝平对寸头的发问中表现出来的评价显然不满,“她要是做得好,我还要带着小孩回泓城吗?”
“还不好啊,阿平你在融城可是没打过工吧。你老婆一个人养你们一家三口喔?”
“就靠她杨清雪啊?”祝平用力一嗤,“现在生意不好做,我让她带着挣的那点钱,关店和我回老家,她都不愿意。融城没意思啊,想找个人喝酒都找不到!”
他把玻璃杯用力搁在茶几上,哐哐两声响。几个人大声笑起来。
祝昙没听懂爸爸在不屑些什么,也没听懂他们在笑什么。
但他觉得这群人说话不太正常,明明前言不搭后语,但又聊得有来有回,彼此之间仿佛高山流水。
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不是这样的。
他那个时候虽然也什么事都不做,但是至少说话谦虚、表现卑微,至少知道感谢妈妈一个人养家糊口。
那个时候都明白的事,爸爸现在怎么不记得了呢?
祝昙喝完了水,把杯子放下,准备再次回到房间里发呆。
“小孩她也不要了?真行。哎哎哎,过来下过来下。”
有个精瘦的在说话,祝昙听出来是在喊他。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祝平补了一句:“叔叔叫你过来,听不见吗。”
祝昙慢吞吞地迈开步子走过去,非常不情愿。他束手束脚地站着,低着头。
“男孩嘛,放养就行,我带着呗。我也没想到,她都没跟我多争。”祝平无所顾忌地当众宣布。
“这小孩和你长得不太像啊,”那个精瘦的扯着嗓子长笑几声,“更像他妈?”
另一个破锣嗓子说:“怪不得把你们父子俩都丢下呢。”
其实这些话就是完全的酒劲上来胡说八道了。
杨清雪长得柔和,脸蛋小又圆,没什么下巴,眼睛也和脸一样圆溜溜的,瞳仁黑,皮肤白,鼻梁不高,像一枚小小的弯月亮。
乍一眼望去,小祝昙似乎也长这样。
但再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的下颌处收起来,下巴有个小小的尖端。外眼角稍微扬起来,内眼角有一个向下的小回勾。鼻梁更加直,鼻尖是翘的,弧度秀气又精致。
这些特征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明显。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更清冽的锐角,大多都来自祝平。
但朋友们几句话成功地点燃了祝平,他恍然大悟了,转头朝左右两边人看去,最后目光死死盯住祝昙,声音低沉,像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嘶鸣:“听到了吗,你妈不要你了。”
“这就说通了。不跟你回来,估计也是给你小孩找上后爸了。”破锣嗓嘻嘻笑着说完,大发慈悲般地拍了拍祝昙肩膀,“行了,小孩在这呢,不聊了,让他先进去。”
祝昙拔腿就跑,冲进房间关上门。胸口像个充满了气又被反复碾压的气球般,剧烈急促地起伏着。他几乎喘不上气,坏了似的干抽了半天,眼泪才从脸上滚下来。
泓城不小,但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们的关系亲近。好事都能出门,坏事则像长了八个翅膀似的飞得更快。
即使是初来乍到的祝昙,就短短一个月时间,也听说过哪家孩子升学到省里的好高中,哪家生意好的早餐铺开了新的分店,哪家一起长大的情侣过两天要办婚礼了。
那天他实在受不了家里头乌烟瘴气,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想去周围转转。
夏天的泓城很闷热,他特意等到太阳下山才出门。祝平似乎又去朋友家喝酒了,晚饭大概也得他自己解决,或者干脆略过。
空气沉沉的,但天边有粉与橙交相辉映的夕阳,又随着光线黯淡慢慢幻化成紫,像混合口味棒棒糖上融化了的纹路。
他长舒一口气,站在路边,手臂垂在身前,高高地仰起脸,唇角被满目霞光引得微微上扬。
啪嗒。
头发被砸了一下,隔着软软一层缓冲,很轻,像一滴雨。
但雨不会只下一滴,他抬头看。
啪嗒。啪嗒。啪嗒。
雨不从天上落,却从身后来,他回头看。
三个男孩站在他身后,形成一张拉满的弓。
为首的那个与他年纪相仿,抱臂昂首。
另外两个年纪略小,一个蹲着,从地上补充武器,一个站着,手向后上甩去蓄力。
啪嗒。
那颗石子砸在祝昙额头。
祝昙不认识这群人,向后退了一步,踉跄一下,从人行道降落到马路边缘。
“你们干什么?”祝昙皱起眉,很迷茫地看着他们,明明无冤无仇的,怀疑是认错了人。
“你是融城来的?”为首的那个问。
祝昙没应。
那孩子就意味深长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里的意思是,原来就是你啊。
在对方一番极尽所能的带有嘲弄的眼神攻击后,祝昙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对面觉得没劲,又在小弟面前丢面子,撂下一句:“行,记住你了。”
祝昙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呼吸才敢变得急促。
他们知道他。
就是
这就是冲他来的,不是无差别的恶。
再后来一段时间,祝昙有时候碰见更多几个人,有时候更少,有时候只有为首那一个。
小孩子的手段不多。通常是扔东西、比手势、绊脚挡路、吓人一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后哈哈大笑。
来来回回,隔一天或两天,其中一件或两件就在祝昙身上随机上演。
但他对此没有多做反应,也没有告诉他的爸爸。
因为不愿意。
其实祝昙在头两次事情发生后就弄清楚,祝平就是这些流向他的恶的源头。
可他偏偏不愿意让他爸知晓自己的功绩。
他会为那些话而愧疚吗?还是觉得祝昙和他妈妈都罪有应得?
祝昙照常关门下楼,推测今天可能又会遇见的人或事。
这次来得更早。
还没从居民楼所处的狭窄的小巷拐出去,他就直接被推进了两栋楼中间的、另一端封锁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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