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仍戳在原地。风过处,只卷起袍角些许尘埃。
孙希麟因为中条山突围失去了半截右腿,陆定远把他送去了洛阳的战区医院养伤,而后又拜托与他一起留学日本,如今在重庆已身居要职的同窗,把他接去重庆,安排在中央军校做了教官。
至此,陆定远身边已经没有了愿意护着他的天真,无论何种境地都会首先替他考虑的人了。
沈初霁第二次送来截获的日军物资,在东大营远远地看见他的背影,好像看见了四年后的他,戎马一生,也孤单一生,除了一身的伤病和永远缠着他的数万冤魂,什么也没剩下。
她忽然想起了还在大别山时他说过的那句话,永远都会选择他的人,已经不包括她了。但早在那之前,又或者他们今生重逢的第一面,她就已经不是了。她首先必须忠于她的信仰,而后才能在情难自抑时流露出万分之一的失控和眷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返回。面对新兵站里那些惶惑又带着希冀的面孔,他脸上已瞧不出半分落寞,只余一派提振士气的昂扬。
他像是送走了自己最骄傲的儿子,放他去闯荡,放他去奔腾,“看见没有,我并州子弟到什么时候都是国之干城,上边已经给了嫡系番号,优先换装美械,去江防前线,为领袖守门户!诸位来我八十九军,也必定前程似锦!”
但那背影里的孤单,却像无声的雪片,只落进了她一人的眼底。
***
陆定远其实并不好赌,更不善赌。可第一次赌,就是豪赌。
在城东巡视新兵时,他总是成竹在胸,好像他早就凑够了两万人;在玉皇岭亲自督战时,他也一如既往地严肃和镇静,甚至偶尔还会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
玉皇岭防线七千人分成两部分轮流防守,一部御敌,另一部就操练新兵,两周轮换一次。
但无论在哪里,伙食都只能是新兵站剩下的肉汤添些白菜帮子、野菜叶子炖一锅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
一个老兵看着自己碗里的汤水,忍不住发起牢骚:“真是世风日下啊,新兵吃肉,老兵喝汤,我也算是开了眼了......”
众人哄笑,知他最是体桖下属的,只是怀念从前的陆家军,便戏谑道:“老梁,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儿子也到年龄了,不是跟着并州大学去息烽了嘛,你把他叫来,等下次你去操练新兵,让你儿子分你半碗。”
“去你的,”老梁也笑骂着,用手肘搡他,“我儿子,那是读书的料,将来是要做办公桌的,哪是我这样的劳碌命,等着吧,等我做了官老爷的爹,让你们也沾沾光。”
“是吗?那我以后也要仰仗梁老爷多照顾了。”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老梁已经闭上眼沉浸在这美梦中不知天高地厚了,“好说,都好说,咱可不是势利眼......”
众人都噤了声,看着陆定远在老梁面前蹲下。
闭上眼是美梦,睁开眼便是噩梦。尤其是陆定远还在笑,可那笑并不让人觉得好。
“军......长......”
“梁营长的儿子长什么模样啊?我先认认脸,免得贵人当前,认不出来闹笑话。”
“您说笑了,军长年轻有为,您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少校营长了,他还是个毛小子呢。”
陆定远此时才收起狡黠,笑纹从心底泛到眼角,“打完仗,我就去唱戏,让他来捧场就行,”他拾起地上的头盔盖在老梁的脑袋上,“好好活,少发牢骚,上阵不用父子兵,听戏可以。”
言罢,他接着巡视阵地,可没人知道,他连那一碗带着油腥的肉汤都没喝,就是那两个杂粮面的窝头,也是他硬撑着咽下去的。
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痛苦就会如洪水般顷刻间漫上来,他会在汹涌的洪水中看见罗夕宸,看见他未出世的女儿,看见留在中条山的数万弟兄。
每天都有人来,每天也都有人离开,或是因为训练过于苛刻,又或是因为军中规矩太多。他总会在所有人都休息了之后,偷偷去征兵处。可他忘了,整个陆家军晚睡的,除了他,还有沈初霁。
她不过也是在饮鸩止渴,工作于她像是干燥剂,只有无休无止的工作能抑制禁闭室里潮的发霉的空气在她身上长出霉斑。
看见陆定远在征兵处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名字一碗水,两个窝头,数着名册上时增时减的数字,一直捱到点验人数的那一天,她才恍然惊觉,他这般耗尽自己,何尝不是在寻找一剂猛药,一味足够强劲的“干燥剂”,来吸走那噬骨的潮气,不让名为“失去”的霉菌,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魂灵里,蔓延疯长。
***
新兵站的灶火在第二十七天的时候就已经偃旗息鼓,慕名而来的溃兵只能继续向南,寻找别的部队,陆定远即使很想给他们一顿饱饭,但终究有心无力。
沈初霁连续出击突袭日军物资和粮食仓库,已经越来越困难,前日若不是陆定远及时接到消息,带兵增援,怕是一个行动组十几人都要折在黄河边了。
战区司令部派了胡主任前来点验人数,绿色的吉普车风尘仆仆驶来时,校场上仍然一如往常地在操练。
陆定远就坐在一月前二十七军的范军长来接收他们陆家军时亲自指定的凉棚下,等着胡主任过来。
一干人军服崭新挺括,皮鞋锃亮,气势凛然,不像是来点验,倒像是钦差宣旨。
他今日未穿外衣,只一件洗得微泛黄色的白衬衫,皮带扎得利落。见人走近,他非但不起身相迎,反而向后靠进那把老旧太师椅里,大马金刀地,双手轻搭在皮带上,主人家的气势毋庸置疑,甚至解开领口第一颗纽扣,放声高唱起来: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一段《定军山》的老黄忠唱罢,声振林木。他身子忽然向前一倾,像是有什么紧要吩咐。侍立一旁的沈初霁以为有变,急忙侧耳去听。却听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戏谑问:“我常常觉得我选错了行当,我该去扎靠旗,戴髯口,唱老生的。你说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初霁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此时胡主任已带人走到近前,她只得按下话头,转身去斟茶。
“没想到陆将军还是个票友,方才那一段《定军山》唱的真是气贯如虹。看将军如此成竹在胸,想来应该是完成了任务。卑职也酷爱皮黄,待今日事毕,你我不妨去城里寻个戏园子,票上一出?”
陆定远伸手请他落座,神色淡然:“好啊。来了豫北这些时日,还没好生听过一回河南梆子。”
“那咱就话不多说,直接开始?”胡主任笑容可掬,眼底却精光一闪。
“胡主任爽快,请。”
书记官把准备好的所有名册递给胡主任身后的几个军官,带着他们去各处点验新兵、物资和武器装备。
校场上的操练此时方停。负责训练的老兵们呼喝口令,数千新兵闻令而动,迅速向中心集结。不过片刻,方才还散开操练的队伍已列成整齐的方阵,虽衣装杂乱,但行动迅捷,纪律严明,竟透出一股难得的彪悍之气。
“这是中条山下来的老兵?”
“不是,是一周前招来的难民,做什么的都有,不过主要是豫南来的锄地汉子,准备逃难去陕西,听说我这管饭,就留下来了。”
胡主任惊得下巴半天合不上,他本是替战区司令部的长官们来看好戏的,却不曾想这戏与他们想得天差地别,台上的角儿,硬是凭着手段,唱出了一出截然不同的《定军山》。
日头渐渐西斜,陆定远在侍从室拿的信阳毛尖添了一杯又一杯,前往各营点验的军官陆续回报,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让他心惊。
“报告!新兵一营实到三千一百人,配备汉阳造七百,中正式三百,三八式步枪二百五十支!”
“报告!机炮连清点完毕,有民二四式重机枪四挺,捷克式轻机枪二十挺,日制‘歪把子’轻机枪十挺,掷弹筒二十具!”
“后勤库房存粮、被服与册录相符!”
“......”
每一声报告,都像一记重锤。胡主任脸上的从容渐渐挂不住,他一把夺过名册,亲自翻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名册上的墨迹、指纹、籍贯——并州溃兵、江浙青帮、豫西土匪、河北民团——无一不在诉说眼前这人月余来的手段。他合上册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
战区司令部的军官全数回归,胡主任放下茶杯,对陆定远拱手,“陆军长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月余就能练出如此虎狼之师,既守着玉皇岭阵地,还要去抢日本人的物资,卑职实在佩服。”
陆定远对答如流,胡主任再无刺可挑。
一名随从军官双手捧着一个长长的、覆盖着青天白日旗的锦盒,肃步上前。
他伸手,揭去上面的覆盖,一面军旗赫然展开——深蓝色的旗面,中央是青天白日徽。
只有老兵才知道,这一面旗,他们陆家军等了多久,有多少弟兄,连这一面旗都没等到,就埋骨他乡了。
但上天似乎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一定要生出些变故来捉弄陆家军和陆定远。
校场边缘,嘈杂声起,继而如溃堤之水,近千人乱哄哄地涌来,冲散了严整的队列。他们歪戴着军帽,神色蛮横,为首几人径直走到陆定远面前。
“陆军长,对不住了,弟兄们在山里散漫惯了,受不了贵军这份苦。当初入伙时您也说了,来去自由,所以今日特来请辞,那些枪弹就当这一个月的饭钱了。”
不等陆定远答话,数百人纷纷脱下穿了一个月的破旧军装,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数支投奔而来的土匪纷纷离去,人群中亦有人高声叫骂:
“这鸟兵老子不当了!”
“谁爱受这窝囊气谁受去!”
“......”
刚刚充盈的校场,霎时空出一大片刺眼的空白,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风卷着尘土掠过空地,带着呜咽般的回响。
陆定远站在原地,孤寂得如同旷野里的断碑。他紧抿着唇,指节在身侧捏得发白,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随着那远去的人流,灰飞烟灭。
沈初霁在心里默默数着,陆陆续续,走了约有千人。
胡主任心底冷笑,面上却故作沉重:“陆军长,看来你这《定军山》,唱得还是早了些。这人数……”
陆定远无话可说,紧攥着拳头克制情绪,恨不将指骨捏碎,咬牙回道:“并州人向来重诺,我陆定远自己立下的军令状,一切后果,自当承担。”
“好,陆将军也是爽快人。”
军官随即收起军旗,递过一张任命书。
胡主任正色道:“兹委任陆定远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军暂编第五十五师少将师长,仍驻玉皇岭阵地。此令,军事委员会令,由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部代行。”
陆定远盯着那一纸任命,冷笑一声,像接过一张废纸一样,单手抽走那军官手里的任命书,看也不看便递给沈初霁。
但转身的那一瞬,他却拿出来毕生所有的恭敬,对着那得意的钦差敬礼。
“职部定不辱命。”
新兵们茫然不知所措,老兵却愤恨至极,死在中条山的那三万袍泽,终究还是没能瞑目。一名少尉看着陆定远接过任命书,望着空荡荡,连一片云都没有的天空,小声哀叹,“弟兄们,别回头,我很快便来。”
胡主任小人得志一般,“陆师长的能力,上峰是信得过的,不过我看今日天色已晚,我还得回去复命,戏咱们就改日再约吧。”
停在东大营门口的吉普车此时也耀武扬威地开过来,他们对陆家军仅存的一点尊重就此消失。
但胡主任未及上车,就听到了城东郊外传来的歌声: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歌声却嘹亮得能撕裂苍穹: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隐隐约约,已经能够看见长长的三列纵队,浩浩荡荡进入东大营,那歌声也愈加雄壮:
“巨浪!巨浪!不断的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巨浪!巨浪!不断的增涨!”
只见副官长高志成,一身尘灰,面容憔悴却目光如炬,正领着一条看不见尾的长龙般的队伍,冲破所有阻拦,昂然闯入这片绝望之地。
那是两千多名青年学生!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破旧的中山装,眼神中闪烁的却是踌躇满志的激荡和兴奋,震天动地。
陆定远愕然回头,看向沈初霁,他让她交代高志成的,只有变卖他的私产。
高志成冲到点验台前,嘶声呐喊:“报告!暂编八十九军副官长高志成,自大后方率知识青年两千零七十九人,前来投效陆军长,报效国家!请准予入列!”
陆定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向面色已彻底僵住的胡主任,声音沙哑而沉重:“胡主任,国民革命军陆军暂编第八十九军新到兵员两千零七十九人,请点验。”
高志成递过名册,交给战区司令部的军官。
陆定远却在长长的队尾看见了许多穿着各色校服的女学生。他皱紧眉头,眼神凌厉地看向高志成,“这么多女学生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很多次了,部队里只要男生,可她们非要跟来,扒火车、走路也要来。”
“要告诉这些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新兵什么叫规矩已经够让我心烦了,你还这么多女学生来,你是要让她们变成劳军的......”
“慰安妇”,他没说出这三个字,因为那太可怕,太残忍。
他若不能在这两万人中重新确立军纪,就是饮弹自尽也无可饶恕了。
沈初霁上前来劝,“军长慎言,还有外人看着呢。”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的怒火,“你们两个,我真是平时太娇纵你们了,”抬头间瞥见胡主任令人发凉的笑,“回去再找你们算账。”
他指向沈初霁,“你,把她们给我带走。”
“带去哪?”
“藏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