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三年八月二十,清晨,聂世信拜访王府地宫,顾时珩侧躺在石床之上,这才方方睡下。
聂世信缓缓蹲下,黑暗之中,亦看不清顾时珩的面庞,只是望着他的轮廓注视良久,准备起身离开时候,竟正好见顾时霁从另一侧厢房出来,想必是被他惊醒。
他抬头看了顾时霁一眼,微微凛眉,道,“他怎现在才睡觉?”
“现在?”顾时霁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亦微微一愣。
聂世信摇头,不再多说,拱手行了一礼,便告辞了此地,可他方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顾时珩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惊醒,见顾时霁坐在床边不远处,急忙起身问他,道,“二郎来过吗?”
“嗯,他方方来跟你辞行。”顾时霁说道,“他说他要回西境了。”
顾时珩急忙起身,简单梳洗之后,紧跟着便追了出去,一路策马扬鞭,方方出了顺天府,竟见聂世信一身锦绣黑衣,站在双燕亭下,似是在等他。
他翻身下马,见到聂世信身影之后,先前急躁骤然被按捺住,反而生出了一股怅然,聂世信朝着他走来,他反而蹙眉,开口带上些许责怪意味,道,“为何不叫醒我?”
“怕你难过。”聂世信说着,再向前一步,缓缓抬手,手落到他的侧脸之上,道,“每次分离,你总得难过。”
顾时珩深叹了口气,顺手抚上青筋暴起的手背,侧脸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对此人的依赖跟眷恋亦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
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道,“二郎,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还没办法跟你回西境,但是…”
“我知道。”聂世信竟突然笑了,深邃地眉眼直直看着他,“你迟早会回来的。”
顾时珩微微一愣,聂世信手抚上力,从侧脸抚上他的后颈,将他按入了自己怀里,道,“聂夫人虽然爱自由,但是聂夫人会回家。”
顾时珩埋在聂世信的胸膛,嗅着这股水安息气息,竟笑了,亦没反驳,被这么一两句话,顷刻之间便冲淡了离别的惆怅。
二人便这么安静的相拥片刻,顾时珩缓缓直起身来,望向聂世信,几度欲言又止,聂世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眉眼之中乃是一目了然,道,“你是想跟我说,顾安祁这小子的事情吧?”
“直呼陛下真名。”顾时珩轻哼了一声,来拐子撞了撞他的侧腹,道,“你不怕掉脑袋啊你?”
聂世信闷哼一声,略有些无奈,道,“你这人,我不知道你在瞎捉摸什么。”,言尽,手指弯曲,似是想上去敲顾时珩一个爆栗。
顾时珩往后退了一步,道,“你大胆…”,说着,眉眼间陡然笑了,自他进入地宫起,亦是几月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西凉王都敢打,你太狂妄了。”
“我妻子凭什么不能打?”聂世信说得理所当然,又往前一步,却没当真敲他,但是眉眼之中,确实有点不痛快,道,“你这人,该信的人不信,不该信的人又要信,我当初一看那木鱼脸便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算了,人都死了,我也就不说了..”
言尽,他又看了顾时珩一眼,确保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之后,继而道,“顾安祁这小子是挺闷的,现在朝堂之上雷厉风行也像那么个样,但他人不坏。”
“你又知道人坏不坏了。”顾时珩缓缓开口,语气却比平时软太多了。
聂世信骤然笑了,道,“自从你带着他俩回了西境,我跟他们相处时间不比你多?陇山那次我受了点皮外伤,那小子比我严重多了,你一走,他又是跑到城外去采灵芝,又是端茶送水的,真当我拿不动枪了?今日清晨我出门,才知那小子半夜微服私访出宫,鬼鬼祟祟在我院子里等了一两个时辰,就为了给我这个。”
言尽,聂世信拉开黑衫,露出了里面的金丝软甲,道,“说些什么西境偶有流匪偷渡者,虽无战事,还是少不了舞刀弄剑的时候,让我时时穿着它,秦衍,你说我才二十有五,那小子不会真的以为,我就老了吧?”
“…”顾时珩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手落到那金丝软甲之上,不过轻轻的抚了一把,便知这是刀枪不入的绝世珍品。
聂世信见他表情松动,手落到他脸颊之上,又抚了一把,道,“我看人肯定比你准,所以,放宽心,别瞎想,好吗?”
顾时珩反手握住聂世信手腕,便觉这人便有这样的本事,他再怎么彷徨失措,万事不定,一见着他,便如被风吹得飘荡的船入了港湾,心骤然落到肚子里,被包裹得很实。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顾时珩忍不住感怀,道,“二郎,你对我恩重如山,恐我早就,今生君恩还不尽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当然还不尽我,”言尽,聂世信望着他的桃花眼,一字一句,骤然开口,道:“不过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要真的念着我的好,那就早点回家。成吗,聂夫人?
四目相对,顾时珩骤然笑了,自是默认,在此处蹉跎再久,也终到了分离之时。
聂世信向前走去,一步三回头,终行至马匹之处,翻身上马,手勒住缰绳,骤然回首,道,“秦衍。”
顾时珩站在原地,抬头看他,聂世信手勒住缰绳之上,力气极大,似是嵌入皮肉里,道,“这里风大,快点回去。”
顾时珩站在原地没动,聂世信啧了一声,道,“你先回去,我看着你走。”
顾时珩还是倔得半步不退,聂世信轻叹了口气,缓缓调转马头,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高扬起马鞭,扬长而去。
顾时珩站在原地,又一次看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继有怅然,又有希翼——
他们会重逢的。
洪熙三年九月十五,自聂世信回会州一月后,突然之间,朝堂之上经历了一连串的洗牌和调整,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人自危,数位重臣被处死。
年轻的帝王顾安祁,也借此机会,培养了他自己所信赖的势力,用他这些年耳读目染的手段制衡朝堂,平衡朝局,虽皇权至上,亦未忘记本心。
洪熙三年十月初一,天子亲颁圣旨,封冠军中郎将,安西大都护聂世信为定国公,爵位世袭,封平虏大将军聂浩风,为驸马都尉,陇右侯;一品安国夫人叶良樱为大将军侯,聂浩风的母亲严春燕为一品诰命夫人;追封聂世信父亲聂争锋为忠勇王,聂世信的兄长聂世成为贞武王。
这旨意落下之后,举朝震惊。
莫说聂家如今还活着的人,一国公二侯爷,已是封无可封,这逝去之人,竟连追封两王,这等待遇,莫说是大梁,自始皇建国以来,古王今来,都是独一份。
一时之间,聂家之尊荣举世无双,当真可说得上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顾安祁的动作,还没有停下。
洪熙三年十月初十,天子再颁圣旨,封顾安雅为秦王,驻守关中龙兴之地,又使满朝错愕。
按照祖制,唯有男子才可封王,享有封地和当地的军事领兵之权,亦只有男子的子嗣才可继承王的爵位。
可是顾安祁不在乎祖制,他把可能会反对他的人,都杀得差不多了,如果还有,再杀就是了,他要做的事情,必须这么做,不容许旁人置喙。
洪熙三年十月十五,天子又颁圣旨,根据现有的证据,重审秦牧造反一案,最终定论,武安君秦牧夫妇以及家眷,乃是被傅元俊,虞正初,寇敬德等奸臣谋陷而死,天子蒙骗,忠臣含冤,于十月二十日,昭告天下,武安君秦牧乃是忠臣,直臣,千古无二之臣,追封武安君秦牧为武安王,武安君夫人陈语嫣为一品诰命夫人,二人配享太庙,享万世烟火。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顾时珩仍陪着顾时霁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地底下,日日月月,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顾时霁不知道怎么办,他本是想寻死的,但是他活着会困住顾时珩,死了会伤了顾时珩...
他不想活,却也不敢死了。
顾时珩晒不到太阳,自性情也没有原来那么活泼,有时会觉得有气无力的,但日子总得这么一天天过。
十月十七,他因为有些政事先去了西凉王府一趟,回王府时,竟见这四周守卫稀稀疏疏的,一问才知今日天子要亲临清风楼,给新建的清风楼剪彩,所以不少护卫都被调走了。
顾时珩微微一愣,他这分身乏术,还未曾去好好祭拜过如烟,心底虽感慨,但是还是想着尽快回去,省得让顾时霁担心。
行至地宫门口,将门推开,顾时霁还没醒来,顾时珩喊了他两声,他应声起来洗漱,顾时珩将从街上购置的桂花糕扔在桌上,正准备去沐浴时,突然感知到了一阵陌生的气息。
此处乃是一片漆黑,实则看不见物,但顾时珩在黑夜之中待久了,听觉嗅觉也跟着比原来灵敏了许多,就在他侧头,正准备查看之时,突然之间,只见两道明晃晃的匕首,径直朝他刺来。
“哥——!’
顾时霁猛地站起身,听到不远处激烈脚步声和打斗之声,几乎片刻,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急匆匆地想要过去加入战局,但是这声音时远时近,一直飘忽不定,他分不清哪里是顾时珩,那里又是敌人,不敢妄自过去动手。
只听见无数声闷响,似是人撞在柜子桌子椅子之上,又有拳头落在身上,皮开肉绽,顾时霁在此处心急如麻,又喊了几声,可除去打斗,还是没有半句回响。
“咚——”的一声,突然之间,三道声音齐齐朝地宫更深处摔去,顾时霁急忙跟上,那打斗声越来越烈,甚至还有几声喘息之声。
顾时霁听出来了,这是顾时珩的喘息,他的手开始发颤,心急如焚,似是半点都等不了。
他看不见,分不清到底谁是谁,贸然过去,要不会成为顾时珩的累赘,要不有可能误伤了顾时珩,可他也不可能这样看着顾时珩挨打。
在黑暗之中,他摸到了不远处的抽屉之处,颤颤巍巍的拿出了那火折子,起先放在这里无非备用,顾时霁一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拿起的那天,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底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光明,亦没有黑暗,只有顾时珩。
顾时珩胳膊被划了一刀,侧身躲开一脚,终找到了一人的破绽,他的手从身后勒住起脖颈,左右用力,顷刻之间,便将其脖颈扭断,而另一人见此,动作亦发了狠,猛地朝他扑来。
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只在胡乱肉搏,顾时珩被压倒在地,下颚被砸了一拳,猛地抬膝,去撞那人胯/下之处,身上之人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顷刻之间,顾时珩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二人上下颠倒。
顾时珩死死地摁住了他的口鼻,周身紧绷,不到片刻,身下之人便脚步紧绷,彻底断了气,顾时珩从他身上翻身下来,大口喘气。
这黑暗之中搏斗不比平常,更何况这二人多半是江湖之人,武艺卓群,他解决二人花了不少力气,而就在气还未喘匀之时,突然间,竟见不远处亮起了火光。
顾时霁手里拿着一盏微弱的光,急匆匆地朝他走来,似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满心只有顾时珩,开口问道,“哥?你怎么样了?!”
顾时珩咽了口唾沫,暗淡的烛火照得他俊美的面庞明暗交错,他的桃花眼却落到那盏烛火之上,又望向顾时霁,道,“…衔蝶?”
顾时霁如梦方醒,再去望那烛火时,突然间,又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让烛火落地。
可是他的目光又落到顾时珩身上,再看那烛火的火光,竟觉没有那么恐惧…
他深深地呼吸,望着手中的火,再看顾时珩,一开口有些口不择言,道,“哥…我…”
“太好了。”顾时珩顾不得自己手臂上的伤,有些急切站起身来,朝顾时霁走了过去,道,“太好了!衔蝶。”
顾时霁怕光,乃是因为在黑暗之中待了太久,生出了心理障碍,要战服一个恐惧,只有给他一个更大的恐惧,比起自己的恐惧,他更怕顾时珩出事,这阴差阳错,弄巧成拙,顾时霁竟鼓起了勇气,触碰了光明。
万事开头难,有了一便有二,有了二便能有三,等到十一月初,顾时霁已经有勇气,能够沐浴月光了。
顾时珩带着他从地宫出来,漫天飘雪,皎洁的月色落到顾时珩暗红的长袍之上,更是衬的他肤如凝脂,眉如墨画。
顾时霁便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跟他走,突然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哥…”
顾时珩回头,眼底既有欣喜,又有笑意,顾时霁见他眼神,终忍不住,大步流星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
顾时珩闭眼,眼底亦有泪光。
别再怀疑安祁啦如果聂家有条狗他都会像封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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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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