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三年除夕夜,翊坤宫内,顾时珩,顾时霁,顾安祁,顾安雅四人陪着太皇太后独孤燕婉守岁。
窗外雨雪纷飞,翊坤宫的主殿之中,火焰却燃烧得炽热。
四人围坐在独孤燕婉身旁,虽气氛说不上活跃,却格外安静平和,这样的团圆之时,在千帆过后显得格外宝贵。
终于,远处的钟声响起,洪熙已过,如今乃是正式的乾元元年。
顾时珩轻轻地一笑,望向众人,道,“新年好。”
大年初一,顾时珩独自一人,入了太庙,祭拜前人。
顾景煜和顾时琛如今成了太庙的两块牌位,顾景煜为成祖文皇帝,顾时琛被追封为了高宗昭皇帝,在不远之处,乃是武安王秦牧,以及陈语嫣的牌位。
顾时珩站在原地,深深地注视其四方牌位,眼眸之中思绪万千,掀起长袍,骤然跪下。
“爹,娘,父皇,兄长…不肖子孙秦熠,顾时珩在此,前来向你们请罪。”
顾时珩深深俯首,一时之间,心底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再抬起头来,唯有一声叹息。
“孩儿愚目,未能窥破奸王之诡计,护得父兄周全,其为罪一;孩儿无能,无力保全东宫,保全安济,其为罪二;孩儿德薄,再动刀兵,使九州无数无辜生民惨死,其为罪三。”
顾时珩说到此处,手骤然攥紧,道,“少时孩儿自负有凌云之笔,擎天撼地之能,平西洲,定北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便觉以我之能,这天下无我做不到之事。谁料我自以为智绝于人,金戈铁马半生,到了最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护不住…”
顾时珩闭眼,知逝者已逝,无可奈何,又抬眼望向他们,又道,“如今安祁已贵为九五之尊,他会是一代中兴之主,山河还有我在,必然无恙,他们还有我在,必然也无恙…你们在天之灵,亦可安息了。”
言尽,顾时珩深深叩首,竟觉心痛如割,无法直起。
他是赢了,但那又如何,万里河山,皇帝宝座,能代替他的父兄,再喊他一句,“於菟”吗?
自太庙出来,顾时珩没回一字并肩王府府,反倒是入了宫,哪里都没去,便在御花园处晃悠。
顾景煜的儿子多,自他记事起,这里便吵闹,如今竟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湖面碧波如洗,枯藤老树,枝头上无一朵鲜花,顾时珩行至一旁秋千之处,缓缓坐下,昨夜守岁得晚,他不过稍稍闭上了眼,竟这般睡着了,半睡半醒之中,竟听到了无数吵闹之声,人声,笑声,突然之间,似是有人在喊,“九哥——九哥——”,他骤然睁开了眼。
与方才死寂的冬与众不同,眼前此情此景,分明是春日,这院中的残花败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枝头娇嫩的花蕊,炽热的昭阳落入院中,照亮了里面众人的面庞。
顾时珩愣在了原地,几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顾时珩便想起了这是何时——
建元二十一年,那年他十四岁,端午节时,顾景煜难得没有朝政要忙,便召了众皇子来御花园一同放纸鸢,那时候还没有你死我活的夺嫡,没有金戈铁马,他们所有的兄弟,都在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尽情的徜徉。
顾时沧坐在轮椅之下,怀里抱着一本医书四处张望,喊着九哥九哥,却怎么也看不到他;二皇子和五皇子二人站在槐树下,正在叽叽喳喳,说着学文馆今日的夫子怎这么凶,他们诗文背得不错,还是给他们打了手板。
而在不远处,顾时翊腰间挂着跟笛子,身后跟着三六皇子,走得耀武扬威,听到二五皇子的话,反而笑了,说那不是就是你背得不行,他们怎么没有打我?而在假山之上,顾时承抱着自己找来的木棍,小心翼翼的审视地看着这一切,心想他可不会放纸鸢,要是父皇逼他,他就随时准备逃跑。
再最远的地方,顾景煜穿着一身龙袍,跟独孤燕婉并肩站,顾景煜低下头,教还没有腰高的顾时霁该如何拉绳,顾时琛便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们,面带笑意。
此情此景,分明发生过千次万次,可如今落入了顾时珩眼中,却让他湿了眼眶。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如何会知道,这会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回到的温柔乡?
一滴清泪划过,而就在这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齐齐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顾时珩虽知他们看不见他们,却仍急忙抹去了眼泪,而就在这时,顾时琛突然笑了,朝他这个方向挥了挥手,道,“於菟!”
这看得不是他,顾时珩急忙转身,对上了他从未想过的一双眸子。
远处的少年一身赤色锦衣,大步流星朝他走来,他眉眼带笑,目光却穿过他,伸出胳膊挥了挥,喊了一声音“大哥!”笑得更加绚烂,这么一笑,似十丈红尘有多少绚烂,都收在了他的眼底。
这是十三岁的顾时珩。
顾时珩看着他,心底想到,十三岁的顾时珩,是该这么笑的。
他还没有被逼得自刎,没有百战沙场,骨骼破碎,肩膀刺穿,胸腔破裂,没有被爱人背叛;他还有父亲,还有兄长,还有这么多明里暗里爱着他的兄弟,他如何可能不这么笑呢?
他一步一步地朝顾时珩走来,远不知他将来的宿命,顾时珩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竟一句话也讲不出。
而就在他们二人碰撞的那一瞬间,突然间,顾时珩真正的醒了过来,望着眼前残花败柳,长叹了口气。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乾元元年正月十五,顾安雅辞行,不日将会返回关中,顾时珩亦向独孤燕婉和顾时霁辞行,时过境迁,他少时想要的浪迹天涯,如今终可以达成了。
独孤燕婉自不会不允准,只让他记得每年除夕的回宫,顾时珩自心甘情愿,不用独孤燕婉说,他亦是必会时常回来,以尽孝道。
而顾时霁虽颇为不舍,但自知这是顾时珩想做之事情,也只能应允,临行前还不忘宽慰他,道:”如今我感觉大有好转,也没有那么需要照看了..你除夕记得回来便行,除此之外,不回来也行..”
顾时珩哑然失笑,知顾时霁性子,只说自己必多多回来,这才让顾时霁松了松眉眼。
而在顾安祁那处,顾时珩多次请辞,他都避而不见,顾时珩索性留了一封书信,不再想多浪费时间,却让顾安祁追他追到了宫门之处。
在这样的地方,二人也不可能说什么过分之话,顾安祁手陡然攥紧,小声道,“你会因为我回来吗?”
“末将乃是陛下的臣子。”顾时珩缓缓开口,道,“若有战,召必回。”
顾安祁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顾时珩离开顺天之前,还有最后一件要做,望着眼前被封存的越王府,轻轻推开了后门,入了府内。
昔日他跟顾时承从药王山下来,大部分时候都住在顾时承的越王府中,当时京城突发大变,他走得急,想必还有不少东西留在这里,他想把他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
他的东西,不能留在顾时承这里,他不想再跟顾时承有半点瓜葛。
越王府后院四处残花败柳,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分明却那么熟悉,他曾坐在那里,看顾时承练刀,赖着不起身,非要顾时承抱他,目光所至,越是看,越是气血翻腾,只能埋着头,径直入了屋。
这厢房说是顾时承的厢房,实则也是他的,柜里大半衣物都是他的,被保存的好好的,半点灰都不曾有,顾时珩本想把他的衣服拿出来,但是当初衣物都是夹杂着放的,他的裹着顾时承的,里衣裹着外衣,根本分不开,他继而放弃,又想去拿其他的物件,可是他根本分不清,哪些只属于他..
他往后退了两步,有些颓唐的坐在床沿,看着四周黑暗宛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他只觉有些窒息,最终还是放弃了,手上空无一物,走出了越王府的后门,侍卫急忙上前,看他什么都没拿,道,“王爷…这…”
“烧了吧。”顾时珩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拿不出来了,只能烧了,必须烧了…
离开顺天之后,顾时珩先上了紫金山一趟,皇觉寺仍安然静默,仿似群山一般,尘世再多风云,也影响不到它半点。
大雄宝殿之中,顾时珩三叩佛祖后,缓缓起身,望向了一旁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道,“空觉大师。”
“阿弥陀佛,顾施主。”空觉回礼,道,“得再见施主,善哉,善哉。”
顾时珩望着他,淡淡地勾起嘴角,亦觉百感交集,他少年时来皇觉寺学佛,亦是为了修心,可对于佛说之事,一直也算是半信半疑,此时此刻,竟忍不住想问。
“空觉大师。”顾时珩抬眼,望向他,道,“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轮回吗?”
“自然是有。”空觉道。
“那我大哥…如何了?”顾时珩又问。
“顾时琛因果未断,仍入人道,今生身份显著,却需自偿其业…”
“那我父皇呢”
“文皇帝一代明君,情根未断,亦入人道,一世顺遂,体格强魄,无病无灾..”
顾时珩又忍不住问了好几人,都得到了解答,最后问道,“那…顾时翊呢?”
“贫僧不知道。”空觉看了他一眼,答道。
“不知道?”顾时珩猛地上前一步,“不知道又是何意?”
“汉王殿下命数亦大,难窥其境,贫僧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空觉答道。
顾时珩点了点头,亦知空觉虽是高僧,也不可能知万事,晓万事,手不自觉地在摩擦片刻,终抬起头望向了空觉,问道,“那越…王呢?”
“越王?”空觉蹙眉,顾时珩只能又补充道, “越王,顾时承。”
突然之间,空觉竟笑了,望着这大雄宝殿,道,“王爷,你还记得建元二十九年七月初一,您跟越王殿下一同上山拜佛,越王殿下去而又返一事吗?”
“自然记得。”顾时珩心底闷响了一声,道,“他当时…回来做了什么?”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空觉答道。
“什么问题?”顾时珩急忙追问。
“他问我,如若他今生注定要负一个人,来生是否还能再遇到。”空觉大师侧头,望向了顾时珩,道,“而贫僧当时如实告知越王殿下,如若辜负,情债难消,业障难除,恐再无缘分,越王殿下那时骤然急切,求贫僧告知他解法…而贫僧亦告知了他唯一的解法——”
“于是他跪在佛祖面前的,高举三炷香,朝佛祖立誓,他愿今生受尽折磨,万箭穿心而死,死后坠无间地狱,碓磨锯凿,锉斫镬汤,生革络首,渴饮铁汁,受万千折磨…直至有一日,他的业障消尽,情债根除,能再入轮回,得见他相见之人…”
顷刻之间,顾时珩只觉被打了一击闷棍,向前一步,道,“所以你说,他现在…!?”
“自在无间地狱,受尽折磨,偿还他的业障。”
“这算什么道理?大师?凭什么他受尽折磨,他就能还清他的业债!”顾时珩只觉不可理喻,语气骤然急切,道,“他痛了,便能抵消我的痛吗?他在那里百年,千年,万年,又能弥补任何东西吗?! ”
空觉大师看着他,只是笑而不语,顾时珩骤然转身,道,“那他要如此,便就如此吧!”,言尽,往外而去,于殿前,却如何也迈不开脚步。
他的指节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将自己掐出了一道血痕,心底的恨意蓬勃,其他的情感却同样清晰,似是心头一根琴弦断裂,珠子掉了满地,急匆匆回身,掀开衣摆,于佛祖之前跪下。
他抬起头,望向佛祖庄严肃穆的面庞,深深叩首,道,“佛祖在上,不孝徒顾时珩在此,求佛祖一事…!”
言尽,他缓缓起身,道,“罪人顾时承情债在我,业障亦在我,自当由我决定,他该被如何罪罚,他之深罪,非躯体之痛足以消弭的,况他不惧于此,再以此罚他,亦无半点意义…”
“他该痛,该生不如死,该永远无法得偿所愿,他之所求,无非碧落黄泉,再见我一面,他最怕的也是如此,那我求佛祖将他从阿鼻地狱恕出..” 顾时珩蒲团之上的手死死攥紧,抬起头望向佛祖,道,“罚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与我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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