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承冲洗进屋之后,顾时珩已在床的里处睡下了。
他本便是五尺六寸的高挑身材, 猿臂蜂腰,该有的肌肉自不可能少,此时侧身面对墙壁,努力将自己蜷缩一起,可纵使他看起来再如此消瘦单薄,但也毕竟是个二十岁的男人…
顾时承坐在床边,迟疑良久,道,“要不…”
“不行。”顾时珩似是知道他言下之意为何,斩钉截铁,道,“凑合睡吧,不然就我一个人睡地上。”
顾时承抿了抿唇,轻轻点头,伸手捻熄灯,骤然间,屋内一片死寂,唯有二人的呼吸之声,一人深重,一人浅促。
顾时珩紧绷着身子,感觉到身后之人缓缓地躺下,他确信自己让出来的位置够大,对于顾时承而言必是足够了,顾时承也没有开口的念头,本这么局促着,眼看睡意越来越浓时,突然之间,一阵咳嗽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顾时承手落在自己的胸口之处,猛地坐起身来,发出了剧烈地咳嗽之声,顾时珩没有半分迟疑,猛地起身,掀开被子便翻身便下床,为他倒了杯热水,道,“八哥?你怎么了?还行吗?”
“无..咳咳..无事。”顾时承说不出话来,咳嗽了好一阵,才稍稍稳住了气息,他这蛊便是如此,深夜之时,时而会觉得胸口刺痛,时而仿似烈火焚心,时而又如临冰窟。
顾时珩见到他这么久都说不出话来,自是忧心,可是此时此刻,竟觉全天下无再他可做之事。顾时沧的话语已经说得非常明白,所有的大夫他也全部请过,却全是聊胜于无,束手无策,顾时珩在黑夜之中,望着眼前之人,突然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自己是真的可能失去他的,永永远远的失去。
待到顾时承呼吸终于捋顺时候,来不及让自己歇息片刻,见顾时珩良久都未开口,反倒是想先宽慰他,他无所谓地叹了口气,道,“入夜时露气重,偶尔便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时珩在黑暗之中,盯着他的的轮廓,道,“那到底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大不了的?死算是吗?”
顾时承沉默良久,轻叹息了口气,道,“见不到你算是。”
顾时珩猛然闭眼,似是觉得有一人剖开了他的胸膛,将手伸进去攥紧了他的心脏,死死地揉捏了一把,腹腔之上那处先是疼得刺骨,随即便是酸,然后似是放了气的皮囊,突然便扁了下去。
顾时珩方才起得急,被褥也被弄得乱七八糟,顾时承转身,将床榻铺好重新铺好之后,轻轻地拍了拍床板,道,“先睡觉,好吗?”
顾时珩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仿似成了一道永恒的剪影,顾时承突然开口,道,“我真的无事…”,谁料他话还没说完,顾时珩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得抱住了他。
而也只在这时,顾时承才确信眼前之人的确是鬼将秦衍,他手上的力气不容小看,顾时珩闭眼,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他不想承认,实则比起痛苦,他更是愤怒。
他想说凭什么,又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要为了我去死,难道你便没有想过,我其实不想你去死?可是他说不出口,心口百转千回,只有一句斩钉截铁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八哥,我保证!”
顾时承怅然失神,良久之后,轻轻点头,道,“嗯。”
顾时珩这人本就天资聪慧,年少时或还因为他性情冲动,无法成事,从军之后,他却早已坚韧无比,心坚如铁,远胜常人。
顾时承知道或许是换了旁人,这般数月徒劳无功,恐怕早就放弃了,但是顾时珩并不如此,他每日早起,为牛大叔劈柴烧水,然后独自进山,四处寻访,决不罢休,一晃进了五月,从未有一日停歇过。
他们少年时熟稔,相处却多像兄弟,如今有了如此多独处机会,相处竟有些微妙尴尬,但是在这微妙和尴尬之中,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了,直接到五月初一,狂风大作,风雨侵人,天边的雷声仿佛战鼓敲响,闪电几近要将整个夜空点燃,顾时珩侧躺在床上,睡得极为不安稳。
突然之间,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响,将顾时珩从半睡半醒中惊醒,似是听到顾时承呼吸短促,急忙侧身,此时此刻,竟见顾时承已大汗淋漓,似是这漫天雷电和暴雨侵袭,加重了他的病,他此时此刻,他已全然被困在梦魇之中,挣脱不得。
顾时珩凑近去听,顾时承剑眉紧蹙,零零碎碎的在说呓语,大多数都听不真切,唯有几句“娘。”,跟“哥哥。”,无比真切,似穿肠而过,在他心中烙印良久不灭。
“八哥…”顾时珩缓缓低身,手抚去顾时承额上的汗水,小声唤他,想将他从梦魇之中唤醒,却徒劳无功。
顾时承全身上下抖得厉害,在睡梦之中,他似是又回到了童年时那乌云蔽日的寒武轩中,实则他没有告诉过旁人,曾经有母亲的他,实则也没有幸福快乐到过哪里去,苏湛不愿意嫁给皇帝,所以恨他,叶落尘对他的皮肉之苦,或许还远不及自己亲生母亲的厌恶漠视伤他半更深。
他仿似自见睁眼开始,此生便全是黑夜,然后才有一双手,撕开了黑夜的一角,细细碎碎的阳光偶尔照拂,那虽轻微,但是是第一道光,自此之后,本以为此生便如此时,突然之间,一人满身繁华,仿似烈火,乘风而来,朝阳破开黑夜,他整个世界亮堂了起来,然后他才看见了云卷云舒,风声水起,然后骤然之间,他的朝阳也陨落了…
顾时珩站在紫宸殿外的自刎,似是成了顾时承此身无法逃脱的梦魇,此时此刻,他眉头越凛越紧,全身抖得越发厉害。
顾时珩看到这一幕,他心底也怕了,一遍又一遍的呼喊顾时承的名字,却半句回应都没有得到,看着顾时承如此高大,却战栗着蜷缩的身躯,迟疑片刻,突然低身,骤然躺下,从身后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身躯,将他密不透风地抱的严严实实,又喊了一声,“八哥!”
顾时承在挣扎之中,似是嗅到了顾时珩身上的檀香气息,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人不能爱得过深了,爱得太深,就变成了兽,变成了畜,头脑尚未清醒,身躯倒先转了过来,他仍双眼禁闭,高挺的鼻梁却触上顾时珩的胸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於菟…?”
“嗯,八哥,我在这儿!”顾时珩骤然低身,将手臂收紧,甚至自己也没察觉到,他们这样的姿势又何最亲密的情人有何差异,顾时承的整张脸都埋在他的锁骨之上,手不自觉落到顾时珩后腰之上,缓缓收紧,又喊了一声,“…於菟,我…”
顾时珩凑近了顾时承的耳畔,轻轻闭眼,稍稍紧了紧手臂,道,“…别怕。”
顾时珩此人便是这样,表面说着别怕无事,一切都会好的,随着顾时承身体越发不好,他自己的反倒是睡眠一日比一日短。
顾时承似是对自己生命的流逝并不在意,甚至他很感激与享受这样与顾时珩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光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反倒是他整个人比往日在宫城之中开朗许多。
到了夏日,顾时珩与顾时承去山间小溪捉鱼,顾时珩披着件白衣,赤脚坐在石板之上,并未下河,顾时承褪去黑衫,昔日紧实肌肉这些年消瘦不少,甚至肋骨骨骼都能清晰可见,站在小溪的边上,朝顾时珩挥了挥手,道,“你不下来?”
顾时珩坐在溪边,虽兴致阑珊,却仍对着顾时承笑了笑,道,“我不热。”
顾时承轻轻点了点头,转身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中,顾时珩便看着溪水荡漾而起的涟漪,一点点的抚平寂静,最后天地之间,唯剩一片死寂,猛地战起了身来。
“八哥!?”顾时珩吼了一声,顿时慌乱涌上心头,似是自己还未全然思考清楚,便当即跳入了小溪之中,溪水瞬间涌上他的胸口,将他身上白浸得透湿,顾时珩望里又走了两大步,正准备潜入水中之时,突然间,水波骤然荡起,顾时承破水而出。
顾时承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唯系着一身黑袍下摆,长发耷拉身后,与顾时珩的精致秀美不同,他深眼窝高鼻梁如此望去,便自是英俊不凡的铮铮男儿,水流沿着他的肌肉线条往下蔓延而去,隐约能瞧见其上的筋脉。
顾时珩只草草扫了一眼,稍有些不自在,目光往上移,落到了顾时沧的眉眼之间,道,“怎么这么久,你没事吧?”
顾时承突然笑了,顾时珩此生都没见过他这么笑,似是胸口一块石头突然被移走了一般,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顾时珩身前,突从藏在身后的手中递出一捧花朵来,道,“送你的。”
顾时珩眼底浮现一丝诧异,道,“这是什么?”
“生生兰,我曾经听旁人说,若能找到生生兰,将之送与..在意之人,从此缘分不断,生生世世,万千轮回,总是能碰见的。”顾时承说到此处,低头望了一眼手里那兰花,道,“都说此物难寻,只生在人迹罕至的溪底湖底,我倒未曾想到竟能在此处寻得。”
顾时珩听到此话,眼底有些失神,生生世世,万千轮回,顾时承便信这些东西。
他不觉得自己信,也不觉得自己不信,只是这么看着顾时承,眼底略有酸楚,而顾时承仿似不知疲倦的伸着手,似是顾时珩不接,他便不会收手一般。
顾时珩终叹了口气,区区伸手,将生生兰接了过来,望着这娇蕊的花朵,淡淡一笑,道,“果然可人。”
顾时承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道,“你不喜欢?”
顾时珩摇头,他不是不喜欢,反倒看着这兰花,心底觉得,为什么要求来世,不惜今生?
可他骤然想到,顾时承的今生如何,难道不是他一句话说得算的?
他进他便圆满,退便阑珊。
昔日顾时承武艺高强,体格强健,顾时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如今顾时承不过下河片刻,竟在当夜就立即病倒,兵来如山倒,连夜高热不退。
顾时承起先并没开口,连带着痛苦的喘息和呻/吟都死死压抑,似是怕扰了顾时珩的清梦,顾时珩这些日子本就觉浅,再加上这山中蚊虫多,方浅眠了不过一个时辰,便骤然早醒,然后才察觉身边之人身上已经烫得仿似熔炉。
他喊顾时承,已喊不起来,连夜策马狂奔近百里下山,请来了大夫,也不过是开了些普通汤药降热,他只能亲自去挑水抗水,再拿手绢为顾时承擦拭身子降温,等待手绢稍稍变热,又立刻浸泡在冷水之中更换,周而复始,一夜未眠。
不知是否是他这股心意终让天地动容,次日清晨突降大雨,气温骤然而转凉,而顾时承的体热也终于退了下去,卯时一刻,顾时承终醒了过来,望着眼角乌青一片,疲倦无比,宛如明珠蒙尘,单手托住下巴坐在床边的顾时珩,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
顾时珩见他醒来之时,突然之间,仿似眼底亮了几分,万千阴霾一扫而光,倾了倾身子,向前来,道,“八哥,你醒了?!感觉如何?”
顾时承头痛欲裂,却挣扎着还想起来,却被顾时珩轻轻阻住,道,“你先别乱动!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拿药来!”
“我..”顾时承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顾时珩看了他一眼,道,“听话!”
顾时珩话说到了这份上,顾时承很难拒绝,片刻之后,顾时珩去而复返,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唯有手中那碗热药被他用手挡着,半掩在怀里,仿似掌上明珠一般,半点雨水都没沾染。
顾时承下意识想挣扎着起身,让他去换衣服,但是那股自心口钻入脑髓的疼痛即可便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顾时珩三不作两步行至顾时承身旁, 下意识似是想要去搀扶他,却想到自己身上湿气重,又止住了动作,道,“这点小雨对我来说无非洒洒水而已,你倒是别紧张,先把药喝了!”
顾时承心底似是被狠狠地揉了一把,长叹一口气,将药汤接了过来的,一饮而尽,不知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这药有安神的药剂,很快他便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顾时珩也不走,衣服还透湿着坐在床边,跟他天南地北拉家常,话语之中都是些什么,昨夜大夫来认识几个附近的大夫,说不定就有慕容家,让他好好休息,他即可便去拜访,等到明年春天去洛阳看花,冬天去江南看雪之类的,虽顾时承心底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去,但就在这样的话语之中,坠入梦乡之后,做得也仍是美梦。
顾时珩望着床上安静得仿若死去的男人,将手在自己尚干的长袍之中擦干,为他压死了被子角,然后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径直地迈入了狂风暴雨之中。
他需要淋这样一场雨,似是这样的刺骨之寒,才能稍稍缓解他心头的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风声凌厉,大雨倾盆,他脑海之中似是又想到顾时承的这些岁岁年年,被淹没在黑暗之中,永远的形单影只——
甚至他连黄泉路,或许都要自己一个人走。
顾时珩念及此处,猛地一脚踹上树干,紧接着又是一拳,说是心疼,可疼到了深处,似是有些早该生长的东西悄然茁壮成长,他做不到上碧落下黄泉陪他,他有责任,有牵挂,但是他能现在陪他——顾时承想要的所有东西,他都能给他。
顾时珩在大雨之中匆匆折返,似是早已下定决心,心境全然不同,可他未曾想到,方方迈入院中,竟正好对上了牛农户从屋里出来,见顾时珩宛如落汤鸡一般全身透湿,先是一愣,随即开口又问道,“王爷,你这是…?”
“牛大叔。”顾时珩收了收情绪,朝牛农户拱手行了一礼,道,“兄长病情骤然加重,昨夜恐叨扰你了,我心底很乱,淋淋雨反倒是痛快些。”
牛农户摇了摇头,心底既不信他们当真只是兄弟,又觉顾时珩此人的确执着,若是旁人找不到这慕容家,三日五日,十天半月总该折返了,顾时珩在这里如此一耗便是半年,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顾时珩轻轻一笑,本无意多说,迈步方要回自己侧房之内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王爷留步。”
顾时珩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道,“大叔还有何指教?”
牛农户站在那里,往日平凡的双眸之中,竟闪着一丝不明的光,良久之后,他的眼落在顾时珩的眼中,道,“王爷,如果我告诉你,的确有这么个慕容家,不过要见到他的方式十分艰难呢?”
刹那之间,顾时珩桃花眼底骤然一亮,猛地走向牛农户,道,“牛大叔,你说什么?真的有?!可是你之前不是说…”
“慕容家深入简居,不示于世人。”牛农户望着顾时珩,一字一句道,“但我想你之心,亦能让天地感然,所以给你这么个机会,只不过要见慕容家,实在艰难…”
“能有多艰难? 上至九天揽月,下五海捉鳖,只要是人可以做到的,我一定达成!”顾时珩表情急切,神色飞扬,急忙答道, “牛大叔,兄长病情危急,实在一天都拖不起了,万望如实相告!”
牛农户轻轻地点了点头,顺手一滑,他们此处的房子修在山脚之下,而面前便是巍峨的群山,道,“王爷可知这山叫什么?”
顾时珩有些不知所以,却急忙答道,道,“此处名为药王谷,这山自是叫药王山。”
“正是,药王山东西长三十里,南北宽二十里,高四里,一共七崖十二峰,其中树木更是数以万计,数不胜数。”说完,牛农户的眼睛落在顾时珩眼底,道,“如若王爷能独自一人,数出这药王山有多少棵树,老夫便能带你去见慕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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