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外的阳光白得刺眼,却无法穿透苏玫心底那层厚重的阴霾。
胃部的绞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她的内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手腕上的灼痕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与阮茶之间那场冰冷交易带来的屈辱和那个猝不及防的发现——阳光福利院。
六千块。阳光福利院。废弃砖窑厂。
这几个词在苏玫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搅得她天旋地转。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鬓角。眼前阵阵发黑,图书馆台阶在视线里扭曲变形。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爬着,冲进了教学楼一楼拐角的女洗手间。
冰冷的水磨石地面,隔间门板斑驳的油漆味,还有消毒水残留的气息,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避难所。
苏玫踉跄着冲进最里面的隔间,反手锁上门,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胃部的痉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
她死死捂住小腹,蜷缩起身体,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内侧尚未愈合的伤口,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黏腻冰冷。
屈辱、愤怒、对金钱的极度渴望、对阮茶背景的震惊、以及此刻撕心裂肺的生理痛苦……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将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指甲无意识地抠抓着粗糙的门板边缘,发出细微的“刮啦”声。
就在这时——
隔间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稳,很轻,停在了她所在的隔间门前。
苏玫的神经瞬间绷紧,连胃痛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惕压下去几分。
是谁?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没有敲门声,没有询问。
只是隔间门板下方,那个狭窄的缝隙里,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无声地伸了进来。
那只手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颗深棕色的、圆滚滚的颗粒,像是某种中药丸。
苏玫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是阮茶!
那只手在门缝下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确认里面的人是否看到。
然后,它轻轻一松,药片和小袋子便无声地落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没有丝毫停留,迅速而无声地缩了回去。
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朝着洗手间门口走去,然后消失。
洗手间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苏玫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和那袋深色的药丸。
胃药?她怎么知道自己胃痛?她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刚才在图书馆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全都看见了?
一股比胃痛更强烈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她凭什么?!施舍吗?
在那样**裸地揭露她的窘迫、逼迫她签下城下之盟后,再假惺惺地送来这点廉价的“关怀”?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苏玫几乎想一脚把地上的药踢飞!
可是……胃部那撕裂般的绞痛,像一只永不餍足的怪兽,疯狂吞噬着她的意志和力气。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那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光泽。
六千块……她需要撑下去……
屈辱的泪水混着汗水模糊了视线。
苏玫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的药片时,像是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最终,对痛苦的屈服和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凶狠,一把抓起地上的药片和药丸袋子,看也没看,就将那两片白色的药片胡乱塞进了嘴里!
没有水,苦涩的药粉瞬间在舌苔上化开,刺激得她一阵干呕。
她强忍着,用力吞咽下去,那粗糙的摩擦感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她又抓起那袋深棕色的药丸,撕开一个小口,倒出两颗,同样囫囵吞了下去。
浓重的中药苦涩味瞬间盖过了西药的苦,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口腔和鼻腔。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等待着药效,或者更剧烈的痛苦。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那疯狂搅动的胃痛,终于像退潮般,缓缓地平复下去,留下一种虚脱般的钝痛和满嘴的苦涩。力气也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
苏玫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来。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的自己,她用力抹了一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倔强。
阮茶……这笔账,她记下了。
三天后,周六下午。
城南,废弃的旧砖窑厂。
荒芜的气息扑面而来。
倒塌的砖窑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骸骨,裸露着暗红色的砖块和焦黑的痕迹。野草在瓦砾缝隙间疯长,几乎淹没了残存的小路。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和一种陈旧的、被遗忘的腐朽味道。
苏玫背着沉重的双肩包,里面装着测量仪器和笔记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阮茶身后。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背影在荒凉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异常坚定。
自从图书馆那次后,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阮茶通过邮件发来了详细的分工:苏玫负责现场环境数据采集(温度、湿度、光照、风力、土壤酸碱度等),阮茶负责勘察砖窑结构、寻找可能的旧材料样本,并记录建筑细节。
沉默像一层厚重的冰,笼罩着她们。
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嘀嘀”声,和踩碎枯枝败叶的“咔嚓”声,打破这片死寂。
苏玫沉着脸,按照分工,在几个选定的点位架设小型气象站,记录数据。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目光却时不时扫过不远处那个穿梭在断壁残垣间的身影。
阮茶很专注。
她时而用卷尺测量着残存窑壁的厚度,时而蹲下身,用小刷子仔细清理着砖缝里的积尘,寻找着什么。
她甚至拿出一个微距相机,对着某些特殊的砖块或结构拍摄特写。
阳光穿过破损的窑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清冷的侧脸在专注中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她到底在找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古城墙的材料分析?苏玫想起那张“阳光福利院”的老照片,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这边。”阮茶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苏玫的思绪。她指着一个半塌陷的、看起来像是过去工人休息或者存放工具的小窑洞。“进去看看,可能有遗留的耐火砖样本。”
苏玫皱了皱眉。那个窑洞入口低矮,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洞口还挂着厚厚的蛛网。
“里面太危险了,结构不稳。”苏玫下意识地反对,语气生硬。
阮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我进去。你在外面记录洞口尺寸和结构特征。”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弯下腰,用手电筒照亮洞口,小心地拨开蛛网,钻了进去。
苏玫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心里莫名地烦躁。
她赌气似的拿出卷尺,用力拉开,测量着窑洞入口的高度和宽度,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得沙沙作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窑洞里只有手电筒光束晃动和轻微的翻动声传出。
苏玫记录完数据,又等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攫住了她。那地方又黑又窄,万一塌了……
“喂!阮茶!”她忍不住朝着洞口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有些突兀。
里面没有回应。
苏玫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该死!她暗骂一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也弯下腰,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紧跟着钻进了那个低矮阴冷的窑洞。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手电筒的光束在狭小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了斑驳的、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墙壁,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锈蚀金属。
光束扫过窑洞深处,苏玫看到了阮茶。
她正蹲在角落里,背对着入口,手电筒的光聚焦在墙壁底部。
她的肩膀似乎微微有些颤抖,不像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激动。
“阮茶?”苏玫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阮茶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开了身体,让出了她面前的那一小片墙壁。
苏玫疑惑地走近几步,手电筒的光束顺着阮茶的指引,落在了布满厚厚灰尘和烟灰的墙根处。
那里,在时光和尘埃的掩埋下,依稀可以看到几行歪歪扭扭的刻痕。
刻痕很深,像是用尖锐的石头或铁片,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刻上去的。虽然被厚厚的污垢覆盖,但仔细辨认,仍能看出刻的是什么。
不是字,是画。
一个极其简陋、线条生硬的图案:一朵小小的、花瓣张开的……山茶花。
在山茶花的旁边,是几道更深的划痕,仿佛刻字的人用了最大的力气:
「我要离开」
字迹稚嫩,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绝望而执拗的力量。那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刻在骨头上的呐喊。
苏玫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抬头看向阮茶。
阮茶依旧蹲在那里,侧着脸。手电筒的光从下方打上来,照亮了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此刻,那潭水不再平静,里面翻涌着苏玫从未见过的、浓烈的痛苦、挣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这窑洞……这刻痕……
这就是她执意要来的地方!这就是她深埋的过往!那个在福利院照片里怯生生的小女孩,曾在这个阴暗的角落,用尽全力刻下了她的绝望和渴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墙壁上无声呐喊的刻痕。
苏玫看着阮茶那极力克制却依旧泄露痛苦的侧影,看着那行刻入砖石的“我要离开”,再想起图书馆里那张老照片上怯懦的眼神……
她忽然明白了,阮茶那深入骨髓的冷静、独立、甚至冷漠,那随身携带的急救药膏,那对“离开”和“赢”近乎偏执的渴望……这一切,都源于此。
源于这阴暗的窑洞,源于这刻在砖石上的、浸满血泪的童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苏玫的鼻尖,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之前所有的愤怒、屈辱、抗拒,在这一刻,面对着墙壁上那个无声哭泣的小女孩的灵魂,面对着眼前这个将痛苦深埋、却在此刻无法完全掩饰的阮茶,显得那么苍白和……幼稚。
六千块的交易,冰冷的“各取所需”,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窑洞里的尘埃和刻痕,蒙上了一层完全不同的、沉重而灼热的色彩。
苏玫的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胃部。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阮茶给的药片的苦涩。
而此刻,另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滋味,正悄然蔓延开来,比她吞下的任何药都要苦涩,却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陌生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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