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那刻骨铭心的刻痕，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苏玫的视网膜上，也烫进了她混乱的思绪。
狭小空间里弥漫的尘埃、霉味，和阮茶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浓烈痛苦，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远比之前的剑拔弩张更沉重。
苏玫张着嘴，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问，想确认，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无意义的“你……”，但在阮茶那绷紧到极限、仿佛一触即碎的侧影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以及胃部那熟悉的、被情绪牵引而蠢蠢欲动的钝痛。
阮茶没有回头。她只是死死盯着墙壁上那朵简陋的山茶花和“我要离开”的刻痕，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砖石看穿。
过了许久，久到苏玫以为她会化作一尊石像，阮茶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抽离灵魂般的动作，举起了微距相机。
“咔嚓。”
轻微的快门声在死寂的窑洞里异常清晰，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拍下了那处刻痕。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绝。
没有看苏玫一眼，她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小刷子和卷尺，胡乱塞进背包，转身就朝着洞口走去。
她的脚步依旧沉稳，但苏玫清晰地看到，在她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低垂的眼睫下，有水光一闪而逝，迅速湮灭在昏暗的光线里。
苏玫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低矮的洞口。
她没有立刻跟出去，手电筒的光束再次落在那片刻痕上。
粗糙的线条，稚嫩的笔迹，却蕴含着如此沉重绝望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指尖悬在冰冷的砖石上方，最终没有触碰，只是轻轻拂过上面厚重的积尘。
阳光福利院……废弃砖窑……刻在骨头上的“离开”……
她用力闭了闭眼，压下鼻尖那股挥之不去的酸涩，也钻出了窑洞。
回程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像一艘在暮色中疲惫航行的旧船。
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车窗，在车厢内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光影。
苏玫和阮茶一前一后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空位，沉默依旧像无形的墙。
苏玫靠窗坐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驱散脑子里盘旋不去的刻痕影像和胃里越来越明显的翻搅感。
砖窑厂的尘土似乎还黏在喉咙里，混合着中午那两片西药和中药丸残留的苦涩，让她一阵阵恶心。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灯火次第亮起。
但那万家灯火带来的不是暖意，反而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让她想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弟弟贪婪的眼神。
六千块……奖金遥遥无期，眼前的胃痛却先一步汹涌袭来。
胃部的绞痛毫无预兆地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搅动。
苏玫闷哼一声，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撞在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熟悉的血腥味，试图用疼痛压制疼痛，但这一次，那绞痛来势汹汹，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连抓住前面座椅靠背的力气都在迅速流失。
意识模糊的边缘，她感觉到身旁的空位似乎有人坐了下来。
一股极淡的、带着微苦的植物清香，混合着一点消毒水的味道，悄然侵入她被痛苦占据的感官。
是阮茶。
苏玫没有力气抬头，也没有力气质问。
她所有的意志都在与那肆虐的绞痛对抗。
她只能更深地蜷缩起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徒劳地竖起尖刺。
突然公交车猛地一个颠簸。
苏玫的身体随着惯性不受控制地向侧面歪倒。
预想中撞到硬物的疼痛没有传来，她的额头和肩膀，轻轻地、虚软地靠上了一个带着体温的支撑点——是阮茶的肩头。
那触感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单薄和僵硬，但那份真实的、带着体温的支撑感，却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让她濒临崩溃的意志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喘息。
苏玫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想立刻弹开，想维持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但身体背叛了她。
那剧烈的绞痛抽干了她的力气，而阮茶的肩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无法抗拒的稳定感，短暂地分担了她摇摇欲坠的重量。
她感觉到阮茶的身体似乎也僵了一下，但对方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动。
只是依旧挺直地坐着，目视前方，仿佛肩膀上靠着的不是她针锋相对的对手，而是一件没有重量的行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冰冷的对峙。
车厢的嘈杂、引擎的轰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只有苏玫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阮茶那平稳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还有那萦绕不散的、微苦的植物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们笼罩在这方颠簸的、奇异的寂静里。
苏玫闭着眼，额头抵着阮茶微凉的校服布料。
屈辱感依旧存在，但被更强烈的生理痛苦和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的依靠感冲淡了。她甚至……可耻地贪恋起这片刻的支撑。
阮茶身上那股药草香，似乎也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懈。
胃部的绞痛在药物的滞后作用和这奇异的依靠下，终于开始缓缓退潮，留下满身的冷汗和虚脱般的疲惫。
公交车到站时，苏玫几乎是立刻直起身，避开了那让她心绪复杂的支撑点。她低着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人群，快步下了车，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暮色四合，晚风带着凉意。
深夜。苏玫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唯一的书桌上摊着竞赛任务书和几本厚厚的参考书。
台灯的光线昏黄，映着她疲惫而苍白的脸。
胃部的钝痛虽然缓解，但那种被掏空的虚脱感依然存在。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刺破了房间的寂静。
是“母亲”。
苏玫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像尖刀一样刺破耳膜：“钱呢？！都几天了？！你弟弟的鞋呢？！人家都穿上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是不是又拿着钱自己花了？！我告诉你苏玫，养你这么大……”
后面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污言秽语和道德绑架，劈头盖脸地砸来，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苏玫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握着手机，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辩解，也没有力气辩解。
胃里那刚刚平息的绞痛，仿佛又被这尖锐的噪音勾了起来，隐隐地抽搐着。
她只是听着，听着电话那头永无止境的索求和责骂，像在聆听一场针对自己的、无休止的审判。
房间的墙壁仿佛在向她挤压过来，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
六千块……那笔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而此刻的责难却像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现实的泥潭里。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咆哮终于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变成了更加恶毒的咒骂，然后被“啪”地一声挂断。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玫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咚”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她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屈辱、愤怒、绝望、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冰凉的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渗出。
就在这时——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了一个新邮件提示框。
发件人：阮茶
主题：古城墙监测加固方案框架 V0.1＆分工细化
苏玫猛地放下手，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发件人名字。
阮茶！在这个时候？！她几乎想立刻关掉电脑！
但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颤抖着点开了邮件。
邮件内容极其简洁、冰冷、专业，一如阮茶本人。
主题：古城墙监测加固方案框架 V0.1&分工细化
发件人：阮茶
收件人：苏玫
正文：
附件为初步框架草案（PDF）
核心思路：基于砖窑厂旧材料分析（初步数据见附件1）结合历史文献（附件2引用目录）构建风化侵蚀多因子耦合模型（理科主导，苏玫负责）
我的分工：
1.历史材料性能数据库构建（完成度30%）
2.基于文献的加固工艺可行性分析（完成度15%）
3.可持续性评估框架搭建（待环境数据输入）
你的分工（截止日期：下周三晚24:00前）：
1.完成环境监测点优化布设方案（需包含光照、温湿度梯度、风力侵蚀重点区域）及数据采集计划表
2.初步筛选适合的传感器类型及参数（成本控制在预算内，见附件3）
3.提供模型所需基础物理参数（土壤力学性质、热膨胀系数等，需引用可靠来源）
附件：
1.方案框架草案V0.1.pdf
2.历史文献引用目录.docx
3.设备预算参考.xlsx
PS：
附件4为参考资料，或对你有用。
邮件的措辞冰冷得像机器指令，每一个截止日期和要求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苏玫本就喘不过气的胸口。
分工明确，责任清晰，没有一句废话，完全符合“各取所需”的交易本质。
苏玫盯着那冰冷的文字，一股无名火混杂着绝望涌上心头。
她猛地移动鼠标，就要点开附件1泄愤般地查看，却在掠过邮件末尾的“附件4”时，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去。
一个名为“参考资料.pdf”的文件开始下载。
进度条缓慢移动。
苏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胃部的隐痛和心里的冰冷让她浑身发冷。
文件下载完成。她意兴阑珊地点开。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文献或数据。
而是一张清晰拍摄的药方。
纸张似乎是笔记本内页，字迹清秀有力，显然是阮茶的笔迹。
药方：
党参 10g、白术 12g、茯苓 15g、炙甘草 6g、陈皮 9g、半夏 9g、木香 6g、砂仁 6g（后下）、生姜 3片、大枣 3枚（擘）
煎服法：冷水浸泡30分钟，武火煮沸后文火煎30分钟，砂仁后下再煎5分钟。一日一剂，分两次温服。
（注：此方为香砂六君子汤化裁，主治脾胃虚弱、寒湿中阻所致胃脘胀痛、食少倦怠。可先抓三剂，观效。药渣可热敷胃脘。）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上次给的中药丸即此方浓缩制剂。效果更稳定，但难入口。汤剂温服更佳。」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就这样一张冰冷清晰的药方图片，静静地躺在名为“参考资料.pdf”的文件里。
苏玫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字迹，大脑一片空白。
她猛地想起公交车上那短暂而脆弱的依靠，想起阮茶肩膀上微凉的布料和那萦绕的微苦药草香，想起她递过来的、被自己带着屈辱吞下的药丸……
胃部那隐隐的抽痛，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包裹住了。
那热流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酸涩，从心口一路蔓延到眼眶。
她死死盯着那行关于汤剂的小字，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阮茶……
这算什么？
冰冷的邮件，残酷的分工，截止日期的压力……然后，在附件里，塞进来一张治疗她胃病的药方？
是提醒她保重身体好继续干活？还是……别的什么？
苏玫猛地关掉了PDF文件，像是被那药方烫到了一样。
她抓起桌角那个还剩几颗深棕色药丸的密封袋，紧紧攥在手心。
药丸坚硬硌手的触感传来，混合着中药特有的苦涩气味，和她嘴里尚未散尽的苦味交织在一起。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电脑屏幕上，那封冰冷邮件和附件列表依旧亮着。
而苏玫的心，却比这夜色更加纷乱如麻。
那丝在砖窑厂废墟里悄然升起的、陌生的温度，似乎正被这张深夜送达的药方，无声地、却又无比强势地，注入了一丝难以抗拒的暖流，与她冰冷的交易和满心的苦涩，激烈地冲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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