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苏玫狭窄的窗棂上。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封冰冷的邮件和附件里滚烫的药方,像冰与火在她心尖上反复灼烧、冻结。
“参考资料.pdf”——阮茶清秀的字迹,清晰的药名,详细的煎法,还有那行关于“温服更佳”的小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攥着那袋所剩无几的深棕色药丸,坚硬的颗粒硌着掌心,残留的中药苦涩仿佛从胃里反刍上来,缠绕在舌根。
去抓药?这念头像藤蔓,缠绕着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接受这份隐藏在冰冷邮件下的关怀?这岂不是更彻底的认输?承认自己不仅需要她的钱,还需要她的药?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抽痛,像在无声地提醒她的脆弱。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不是来电,是弟弟发来的消息,一张图片——正是那双Air Jordan 1 Retro High OG ‘Lost & Found’,配文:「姐,就这双!超帅!妈说你答应了的!」
图片上那刺眼的红白色鞋面,像针一样扎进苏玫的眼睛。
六千块……冰冷的数字再次压垮了无谓的挣扎。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抓起桌上的零钱和那张打印下来的药方图片(鬼使神差地,她竟把它打印了出来),苏玫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冲出了家门。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
风带着寒意,吹得她单薄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结束这屈辱的行程。
拐进离家两条街的24小时药店,自动门开启的嗡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冷白的灯光,整齐的货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材混合的气味。
“抓药。”苏玫的声音干涩,将那张打印纸和零钱一起拍在柜台上,不敢看店员探究的目光。
店员拿起纸,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香砂六君子汤加减…党参、白术…砂仁后下…三剂是吧?稍等。”
苏玫紧绷着身体,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盯着柜台上药品广告花花绿绿的图案,试图分散注意力,但胃里的隐痛和心头的焦灼感却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药店的自动门再次“嗡”地一声滑开。
一股极淡的、带着微苦的植物清香,混合着夜晚的凉风,悄然飘了进来。
苏玫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门口,站着阮茶。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肩上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几盒牛奶和吐司面包。
昏黄的路灯光晕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和略显疲惫的侧脸。
她也看到了柜台前的苏玫。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药店里的灯光冷白刺眼,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照得无所遁形。
阮茶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苏玫苍白的脸,扫过她面前柜台上那张醒目的打印药方,再扫过店员正在配药的背影。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丝毫嘲弄,只有一种洞悉的平静。
仿佛苏玫出现在这里,抓这副药,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近。只是拎着购物袋,安静地走到旁边的非处方药货架前,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常用药。
苏玫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比被硫酸灼伤时更甚!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试图维持的伪装和可怜的尊严,在阮茶那平静的注视下土崩瓦解。
她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店员配药的动作似乎也变得格外缓慢,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刺耳无比。
“好了,三剂。按方子煎服就行。”店员终于将装好的药袋递了过来。
苏玫一把抓过,像抓着什么烫手山芋,胡乱地将零钱塞给店员,转身就逃!甚至不敢再看货架旁的阮茶一眼。
她只想立刻、马上消失在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她几乎是冲出了药店,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
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
苏玫靠在药店外墙冰冷的瓷砖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手里的药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中药材气味。
阮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她脑海里。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来抓药。
这个认知,比药方本身更让苏玫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
三天后,晚自习结束后的图书馆角落。
巨大的阅览桌被各种书籍、打印资料和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占据。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和熬夜的气息。
苏玫和阮茶分坐桌子两侧。
这是她们被迫组队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讨论——为了那份“初稿框架”。
气氛依旧算不上融洽,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似乎被药店那场无声的“偶遇”冲淡了些许,蒙上了一层更复杂的、小心翼翼的尴尬。
“附件1的旧砖样本抗压数据,离散度太大,直接建模误差会失控。”
苏玫指着屏幕上复杂的曲线图,眉头紧锁,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但努力维持着专业和冷静。
“需要剔除离群值,或者…重新取样?”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阮茶。
阮茶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本厚重的《中国古代建筑材料考》,暖黄的台灯光线打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听到苏玫的话,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苏玫指出的数据区域。
“离散源于风化层深度差异。”
她的声音清冷依旧,但少了些往日的绝对命令感,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图。“砖窑不同区域的烧制温度和受热均匀度不同,导致初始密度和孔隙结构差异。风化侵蚀对孔隙结构的破坏具有选择性放大效应。”
她将笔记本推到桌子中间,上面清晰的图示和简洁的标注,完美地解释了数据离散的根源。
苏玫看着那图示,眼神微微一凝。她不得不承认,阮茶在历史材料性能分析上的敏锐度和逻辑性,确实令人叹服。这个解释完全合理。
“明白了。”苏玫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开始调整数据处理模型。“那在模型中引入一个基于初始孔隙结构的权重因子?”
“可以尝试。”阮茶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本,手指轻轻划过一行字,“另外,《考工记》残卷记载,明初筑城砂浆中曾掺入糯米浆和桐油,这或许能解释东段部分区域异常的风化速率。需要查证具体配比对材料韧性的影响。”
“桐油?”苏玫迅速在数据库中搜索关键词,“现代材料学显示,桐油固化后形成的网状结构确实能有效提高无机材料的韧性和耐水性。但古法配比……”
“我找到一份民国时期对古城墙局部修补的记录,”阮茶将另一本泛黄的文献推到苏玫面前,指尖点在某一页,“虽非原始配方,但提到了桐油与石灰的比例,可做参考模型边界条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数据、文献、模型参数,进行着高效而专注的交流。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刻意的挑衅,只有对问题本身的探讨和解决。
键盘敲击声、书页翻动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图书馆角落交织成一种奇异的、近乎和谐的韵律。
苏玫沉浸在这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感中。
胃部的隐痛似乎也暂时蛰伏了。
她甚至短暂地忘记了六千块的压力,忘记了药店那尴尬的一幕,忘记了两人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就在她为一个复杂的积分方程焦头烂额时,胃部那熟悉的、冰冷的绞痛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比之前的几次都更猛烈、更突然!
“唔……”
苏玫闷哼一声,身体瞬间佝偻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冷汗几乎是瞬间就冒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无法抑制住那痛苦的呻吟。
糟糕……是今天忘了煎药?还是压力太大?
她蜷缩在椅子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感觉整个世界的喧嚣都离她远去,只剩下那撕扯般的剧痛。
就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将一个东西推到了她抵着额头的桌面上。
苏玫艰难地抬起眼皮。
那是一个小巧的、米白色的保温杯。
杯盖拧开着,丝丝缕缕温热的白气正从杯口袅袅升起,伴随着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党参、白术、生姜等药材的、温暖而微苦的香气——正是香砂六君子汤的味道!
苏玫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对面。
阮茶已经收回了手,正低头看着摊开的文献,仿佛刚才那个推杯子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依旧平静无波,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微微抿起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趁热。”清冷的声音响起,很低,几乎融进了翻书的沙沙声里,却清晰地落进苏玫的耳朵。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关切。
只有这两个字,和眼前这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剂。
苏玫呆呆地看着那个保温杯,看着杯口氤氲的白雾,再看向对面那个仿佛置身事外的清冷身影。
图书馆的灯光安静地洒落。
胃部的绞痛依旧肆虐。
但这一次,那冰冷的剧痛中心,似乎被这杯突如其来的、温热的汤药,强硬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那暖流带着药草的苦涩,带着保温杯外壳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体温,霸道地冲撞着她冰封的心防。
她颤抖着手,伸向那个米白色的保温杯。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温度烫得她指尖一缩,却又让她无法抗拒地紧紧握住。
杯身传递来的暖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冰冷疼痛的胃部,再悄然渗入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
她低下头,凑近杯口,深深吸了一口那温热的药香。
苦涩的气息钻入鼻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然后,她闭上眼,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的、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随即又被一股奇异的、温煦的力量所取代,缓缓抚慰着那翻江倒海的痛楚。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汤药熨帖着冰冷的胃,也仿佛在一点点融化着什么更坚硬的东西。
对面,阮茶依旧低头看着书,翻过一页。
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无人察觉。
冰冷的交易框架,在这杯深夜图书馆里悄然递上的温热汤药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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