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白色保温杯传递的暖意，仿佛在苏玫冰冷的胃里和更深处的心防上，短暂地开凿出了一道温热的通路。
那晚之后，图书馆角落的合作讨论，似乎笼罩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沉默依旧，但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几分。
阮茶依旧清冷、高效，指令清晰，但苏玫能察觉到一丝不同——当自己提出某个技术难点时，阮茶的目光会多停留片刻，思考的笔尖在纸上勾勒的线条似乎也少了些命令式的锋利，多了一点探讨的意味。
而她递过来的文献资料，有时会恰好翻到苏玫最需要的那一页。
苏玫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模型。那杯药汤的效力似乎格外绵长，胃痛蛰伏，让她得以全神贯注。
她发现阮茶构建的“基于历史材料性能差异的风化侵蚀多因子耦合模型”框架极具启发性，逻辑严密。
她在理科数据的处理上精准地回应着阮茶提出的需求，甚至在某些参数优化上，提出了让阮茶微微颔首的方案。
一种奇异的、建立在绝对专业能力和共同目标之上的默契，在冰冷的交易外壳下悄然滋生。
没有多余的交流，一个眼神，一个指向屏幕的动作，对方就能迅速领会意图。
键盘敲击声和书页翻动声，成了最和谐的背景音。
初稿框架终于在截止日期前夜拼凑成型。打印出来的厚厚一叠方案，带着油墨的余温，沉甸甸地压在两人面前。
“明天实地验证。”
阮茶合上最后一本参考书，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疲惫。
“重点在东段第三烽火台下方，风化侵蚀速率异常点，以及疑似桐油加固残留区。”
苏玫点点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胃部传来一丝熟悉的隐痛，提醒着她这几天的透支。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放在书包侧袋的那个米白色保温杯——它今天没有出现。
清晨的古城墙，沐浴在初秋微凉的阳光下。
巨大的青灰色墙体蜿蜒盘踞，砖石缝隙间爬满了岁月的苔痕和风化的印记。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草木和一种古老石头特有的、微凉的气息。
苏玫和阮茶背着沉重的仪器包，沿着陡峭的阶梯登上东段城墙。
苏玫负责操作手持式高精度环境监测仪，扫描记录墙体表面的温度、湿度梯度、微观裂缝分布。
阮茶则带着微距相机和取样工具，仔细勘察着墙体上的特殊痕迹和砖缝，寻找着历史工艺的蛛丝马迹。
没有了图书馆桌面的阻隔，两人在开阔的城墙上距离更近。
阳光勾勒出阮茶专注的侧脸，她微微眯着眼，仔细辨认着一块砖石上模糊的刻痕，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拂过她白皙的额角。
苏玫调试着仪器，目光扫过阮茶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再落到她手腕上——那里早已没了当初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只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旧疤。
“第三烽火台下方，东南角十五米处，”阮茶的声音被风吹来，清晰依旧，“湿度传感器读数异常偏高，与模型预测的干燥区域不符。”
苏玫立刻调整仪器方向，对准目标区域扫描。屏幕上的数据流快速跳动。
“确认。表面温度也偏低约2摄氏度。下方可能有渗水点或内部结构空腔。”
她迅速记录数据，并调整了后续几个监测点的布设计划。
“桐油残留区，”阮茶蹲下身，用小刷子轻轻拂开一片砖缝里的浮尘，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质地异常坚硬的填充物，“在这里取样。注意记录坐标和周边环境参数。”
“明白。”苏玫同步操作仪器，记录坐标、光照角度、风力数据。
两人的动作自然而流畅，像经过无数次演练。
一个指出目标，一个精准捕捉数据，配合得天衣无缝。
城墙上的风似乎都成了他们无声协作的背景音。
苏玫甚至短暂地忘记了那六千块的压力，忘记了家庭的泥沼。
在这古老的砖石之上，专注于破解自然与时间留下的谜题，与阮茶共享着这份纯粹的、智力上的征服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就在阮茶小心翼翼地将一份珍贵的深褐色样本装入密封袋时——
一个尖锐、刻薄、带着浓重市井气息的女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裂了城墙上的宁静：
“苏玫！你个死丫头！躲这儿来了？！钱呢？！”
苏玫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回头。
城墙阶梯的入口处，她的母亲，苏母，正叉着腰站在那里。
一身花哨俗气的廉价连衣裙，头发烫得枯黄蓬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长期积郁的戾气。
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苏玫身上，里面燃烧着贪婪和毫不掩饰的怒火。
“妈……你怎么……”苏玫的声音干涩发颤，握着仪器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胃部猛地一抽，熟悉的绞痛瞬间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剧烈。
“我怎么找来了？哼！”
苏母几步冲上城墙，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上回荡，引来远处几个游客好奇的目光。
“我不找来，你是不是打算把钱都昧了？！你弟弟的鞋呢？！说好的钱呢？！都几天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翅膀硬了是不是？！”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玫脸上，手指几乎要戳到苏玫的鼻尖。
“我……奖学金还没……”苏玫试图解释，声音微弱。
“放屁！”苏母粗暴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要将苏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狠厉，“我都打听清楚了！你这次月考又是第一！两千五！钱呢？！是不是让你偷偷花了？！买衣服？买化妆品？还是养了哪个小白脸？！”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旁边沉默站立的阮茶，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哟，这谁啊？新找的姘头？看着就一副穷酸相！”
“妈！你胡说什么！”苏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屈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城墙下。
“我胡说？！苏玫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钱给我吐出来，我就闹到你们学校去！让全校师生都看看，你这个学霸是怎么当白眼狼的！家里供你读书容易吗？你弟弟才是我们苏家的根！他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你……”
苏母的咆哮像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苏玫只觉得天旋地转，城墙、阳光、古老的砖石都在眼前扭曲变形。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身体摇摇欲坠，连站立的力气都在被迅速抽空。
周围游客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
就在苏母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玫额头，苏玫的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插了进来，打断了苏母歇斯底里的咆哮：
“阿姨。”
阮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苏玫侧前方半步的位置，没有完全挡住，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面对着苏母，神情平静无波，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畏惧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
“苏玫的奖学金，学校有固定发放流程，通常在公示后七个工作日内到账。”阮茶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今天是第五个工作日。您现在来要，她也没有。”
苏母被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和阮茶身上那股沉静的气场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插嘴？！你跟她什么关系？是不是你教唆她藏钱的？！”
阮茶对她的辱骂置若罔闻，目光平静地迎视着苏母喷火的眼睛：“另外，您提到的球鞋，Air Jordan 1 Retro High OG ‘Lost & Found’，目前市场溢价过高，原价1599的鞋子炒到三千八甚至更高，属于非理性消费。苏玫作为学生，没有义务为这种消费买单。”
“你！”苏母被阮茶精准点破球鞋型号和价格，又听到“非理性消费”、“没有义务”这样的字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阮茶的鼻子，“你个小贱人！你懂什么？！我儿子穿好点怎么了？！她当姐姐的不该供着？！你……”
“阿姨，”阮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里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我们学校竞赛项目的重要调研点。您在这里大声喧哗、侮辱学生，干扰正常工作，我们有权利要求景区安保人员请您离开。”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点明了地点性质和行为后果，像一盆冰水，带着无形的压力。
苏母显然被“国家重点文物”、“安保人员”这些词震慑了一下，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对着苏玫骂道：“好！好啊苏玫！你找外人来对付你妈！你给我等着！这钱你要是敢少一分，我让你在学校待不下去！”
她恶狠狠地瞪了阮茶一眼，又啐了一口，才骂骂咧咧、一步三回头地冲下了城墙。
苏母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下，城墙上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死寂。
只有风吹过古老墙砖的呜咽声。
苏玫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胃部的绞痛混合着滔天的屈辱、难堪和绝望，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她的内脏。
阮茶刚才冷静的陈述，像一把双刃剑，暂时逼退了母亲，却也将她最不堪的家庭窘境，血淋淋地摊开在了阮茶面前，摊开在了这光天化日之下！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仇恨的光芒，射向身旁那个依旧平静的阮茶！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非要来这该死的城墙考察！如果不是她多管闲事插嘴！母亲就不会追到这里来！就不会当着她的面，把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撕得粉碎！她那冷静的分析，精准的点破，在苏玫听来，无异于最冷酷的嘲讽！她一定在心里鄙夷自己吧？鄙夷这个被家庭吸血、被母亲当众羞辱的可怜虫！
“你满意了？！”苏玫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像受伤野兽的嘶吼，“看到我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谁让你多嘴的？！谁让你管我的家事？！”
阮茶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苏玫濒临崩溃的样子。
她清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但转瞬又归于沉寂。她没有辩解，只是微微抿紧了唇线。
“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
苏玫的理智被屈辱彻底烧断，她一把抓起地上沉重的仪器包，狠狠地砸在脚边！昂贵的仪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竞赛？合作？见鬼去吧！我不干了！你那六千块，我不要了！滚！离我远点！”
她吼完，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转身踉踉跄跄地冲下城墙，背影仓皇绝望，像一只被彻底击垮、只想逃离猎场的幼兽。
阮茶站在原地，没有追。
风吹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拂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
她垂眸，目光落在被苏玫砸在地上的仪器包上，又缓缓移到苏母消失的阶梯口，再投向苏玫逃离的方向。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平静。
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误解的冰冷，有一闪而过的担忧，有洞悉一切的悲悯，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苏玫那迁怒的“滚”字而泛起的涟漪。
她弯腰，沉默地、仔细地检查了地上的仪器，确认没有损坏后，才将它和自己的背包一起背好。
然后，她走到刚才苏玫负责监测的异常点位置，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独自记录剩下的环境参数。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空旷的城墙上，显得格外孤独。
那在图书馆角落里悄然点燃的微弱星火，似乎刚透出一点光亮，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狠狠地摁熄在了冰冷的古城砖石之上。
裂开的缝隙，被更深的寒冰和误解，重新冻结、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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