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钢针,狠狠抽打在宿舍楼肮脏的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噼啪声。
窗外灰蒙蒙一片,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苏玫蜷缩在自家别墅阁楼硬板床的角落,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
身上湿透的校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土寒冷。
胃里空得只剩下烧灼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痉挛。
城墙上的那一幕,母亲刻毒的咒骂,阮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解围”,还有自己那声歇斯底里的“滚”……像无数把钝刀,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回放。
屈辱、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阮茶那刻板陈述的荒谬依赖感,混杂在一起,啃噬着她仅存的力气。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幽冷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是阮茶。
邮件主题:「古城墙监测加固方案初稿提交 –紧急」
苏玫的手指像被冻僵,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点开。
一股更深的疲惫和自暴自弃涌上来。
不干了?钱不要了?说得多轻巧。
可那双该死的AJ,母亲狰狞的脸,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
六千块……那不仅是钱,是她暂时摆脱这泥沼的唯一浮木。
她最终还是点开了邮件。
正文一如既往的冰冷、高效、毫无情绪:
「方案初稿(附件1)已提交评委组(张教授抄送)
关键问题:东段第三烽火台下方异常点(坐标X)数据缺失(你负责部分)
模型验证受阻。评委要求24小时内补充完整数据集并提交最终修订版。
补充数据采集设备(附件2清单)已申请,需你签字确认领用(明早8点前交器材室)
分工调整:
1.你:明早7点前完成缺失点数据采集(设备清单见附件2,签字后交器材室,领取后自行前往城墙)
2.我:负责整合数据,修订模型,完成最终方案撰写及排版(需你数据输入)
PS:天气恶劣,注意安全。数据精度关乎结果。」
没有一句关于城墙上的冲突,没有一丝多余的询问或责备。仿佛那场足以将她碾碎的羞辱从未发生。
只有冰冷的时间节点、明确的任务分工,以及那句公式化的“注意安全”。
苏玫死死盯着“数据缺失(你负责部分)”那几个字,一股被抛弃的、混杂着愤怒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果然……只在乎这个竞赛!只在乎那该死的方案!自己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出了纰漏、需要被紧急补救的工具!
胃部的绞痛猛地加剧,她蜷缩得更紧,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映着邮件末尾那行冰冷的PS,像无声的嘲讽。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
与此同时,深夜的化学实验室依旧亮着惨白的灯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阮茶身上的微苦药草气息。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仪器风扇低沉的嗡鸣。
阮茶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
屏幕上是复杂的城墙三维模型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
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沉静专注地凝视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停下来,在旁边的演算纸上写下几行公式。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肩头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痕迹尚未干透。
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急救盒,里面那支熟悉的药膏盖子敞开着。
电脑旁边,放着那个米白色的保温杯,盖子拧开,里面空空如也。
屏幕上的模型在关键区域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告——正是苏玫负责的、第三烽火台下方异常点。
缺少了核心的环境梯度数据,模型的核心验证环节如同空中楼阁。
阮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胃部。
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隐忍的钝痛。
她深吸一口气,从急救盒里拿出两颗深棕色的浓缩药丸,看也没看,直接干咽了下去。
浓重的苦涩在喉咙里化开,让她微微皱了下眉。
她拿起旁边的保温杯,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接了半杯冷水,仰头喝了几口,勉强压下喉咙的干涩和药丸的苦味。
回到座位,她调出苏玫之前提交的部分数据记录,试图从边缘数据反推异常点的可能情况,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输入参数,屏幕上的模型线条随之扭曲变动,但红色的警告区域依旧顽固地闪烁着。
实验室的灯光冰冷地照在她清瘦而孤绝的身影上,巨大的仪器投下浓重的阴影。
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她点开邮箱,看着发给苏玫的那封邮件,光标在空白的回复栏里闪烁了几秒,最终,她还是关掉了窗口。
没有催促,没有询问。
只有沉默的等待和独自支撑。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和雨声中无声流逝。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
阮茶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站起身,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
刚站直身体,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伴随着胃部陡然加剧的、刀绞般的剧痛!
“呃……”
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手胡乱地想抓住旁边的实验台边缘,却只带倒了桌面上一个敞开的试剂瓶!
哐当——哗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骤然炸响!
深色的化学试剂泼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迅速蔓延开一小片刺鼻的液体痕迹。
阮茶的身体重重撞在后面的铁架台上,发出一声闷响,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佝偻着腰,一只手死死抵住剧痛翻搅的胃部,另一只手撑在冰冷的铁架上,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眩晕感像潮水般阵阵袭来,视野边缘模糊发黑。
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身体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冰冷和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沿着铁架台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坚硬的金属支架,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实验室惨白的灯光,冰冷地笼罩着她蜷缩的身影。
碎裂的玻璃渣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混着地面那滩刺鼻的试剂液体,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催命般的声响。
苏玫蜷在木板床上,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阮茶那封冰冷的邮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窝。
胃里的绞痛和心头的空洞感交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叮——”
手机尖锐的提示音再次撕裂死寂。
苏玫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
又是阮茶?她几乎是带着恨意抓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却不是邮件,而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苏玫同学,化学实验室发生试剂泼洒事故,阮茶同学可能受伤,请速来协助处理。—— 值班王保安」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苏玫脑中炸开!
试剂泼洒?受伤?阮茶?!
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城墙上的愤怒、邮件里的冰冷、胃部的绞痛……所有的一切,在这条短信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出事了!
苏玫几乎是滚下床,连外套都顾不上穿,抓起桌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米白色保温杯(鬼使神差地),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口,冲进冰冷的雨幕!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丝毫无法阻挡她狂奔的脚步。
胃部的绞痛在奔跑中加剧,但她完全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化学实验室!
值班保安室的灯光在雨夜中昏黄模糊。保安王师傅看到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地冲进来,吓了一跳:“苏玫同学?你怎么……”
“阮茶呢?!”苏玫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在……在里面!我刚巡逻听到巨响,进去就看到……”王师傅话没说完,苏玫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通往实验室的走廊。
推开厚重的实验室大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刺鼻化学试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惨白的灯光下,景象触目惊心!
地面上一大滩深色液体,旁边散落着锋利的玻璃碎片。
而最让苏玫心脏骤停的是——
阮茶蜷缩在角落的铁架台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支架,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双眼紧闭,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胃部,指节用力到发青,另一只无力的手垂落在身侧,旁边散落着她的笔记本和笔。
她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濒死的山茶。
“阮茶!”苏玫失声尖叫,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慌乱。
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冰冷的雨水从她身上滴落,混入地面的狼藉。
她跪倒在阮茶身边,颤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她。
“阮茶!你醒醒!你怎么样?!”
苏玫的声音带着哭腔,慌乱地检查着她身上是否有被玻璃划伤或试剂灼伤的痕迹。
还好,除了脸色异常难看和蜷缩的姿态,似乎没有明显外伤。
阮茶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长长的睫毛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失去了焦距,显得迷茫而脆弱,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
“……苏……玫?”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弱嘶哑。
“是我!是我!”苏玫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是不是被试剂……”她语无伦次。
“……胃……”阮茶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抵在胃部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身体因为剧痛而猛地瑟缩了一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胃?又是胃痛?苏玫的心揪紧了!不是试剂灼伤,是胃病!而且看起来远比她自己的严重得多!
“药!你的药呢?”苏玫猛地想起急救盒,慌乱地四下张望,在散落的笔记本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盒子。
她一把抓过来打开,里面只剩下空了的药丸板!浓缩药丸吃完了!
苏玫的心沉到了谷底!看着阮茶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样子,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怎么办?校医室这么远,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
她的目光猛地落在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一路狂奔都没松开的米白色保温杯上!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混沌!
她几乎是扑到实验室角落的电源插座旁,那里放着一个学生偶尔煮泡面用的、老旧的恒温电热杯垫!她颤抖着手将杯垫插上电,指示灯幽幽亮起。
然后,她拧开保温杯,冲到饮水机旁,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接了半杯滚烫的开水!
她拿着保温杯冲回阮茶身边,蹲下来,将杯口凑到阮茶干裂苍白的唇边。
“喝点热水……热的……会好一点……”苏玫的声音哽咽着,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温柔,“喝一点,求你了……”
保温杯口氤氲的热气扑在阮茶冰冷的脸上。
阮茶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那个熟悉的杯子上,又缓缓移到苏玫满是雨水、泪水和焦急的脸上。
她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苏玫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水一点点喂进她口中。
阮茶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滚烫的水滑过喉咙,熨帖着冰冷的食道和痉挛的胃。
虽然微弱,但那份真实的暖意,像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
几口热水下去,阮茶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抵在胃部的手也稍稍松了些力气。
她靠在冰冷的铁架上,闭着眼,睫毛依旧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但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
苏玫不敢停,继续小心地喂着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在阮茶死死按着胃部的手背上。
那手背冰凉,皮肤下是绷紧的筋骨。
苏玫的手心却带着一路狂奔后的余温,还有未干的雨水。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阮茶冰凉的皮肤时,阮茶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苏玫的手也僵住了。这个动作完全出于本能,未经思考。
她看着自己覆在阮茶手背上的手,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阮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就在这时,阮茶一直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因为她的姿势改变,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苏玫脚边的地面上。
屏幕朝上,亮了起来。
屏保照片瞬间映入苏玫模糊的泪眼——
正是那张边缘磨损、颜色泛黄的“阳光福利院”老照片。
一群穿着旧衣服的孩子,灰扑扑的老房子。
照片中心,那个梳着羊角辫、眼神怯怯看向镜头的瘦小女孩,被特意放大了一些。
稚嫩的阮茶,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与此刻蜷缩在冰冷地面、痛苦虚弱的阮茶,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合了。
苏玫的视线,从手机屏保上小女孩怯懦的眼睛,缓缓移到眼前这个紧闭双眼、苍白脆弱、却依旧透着一股惊人忍耐力的阮茶脸上。
再看向自己覆在她冰冷手背上的手。
实验室惨白的灯光,地面刺鼻的狼藉,窗外凄厉的雨声……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保温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和她掌心下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脉搏跳动。
冰冷的交易外壳,城墙上的裂痕,在此刻实验室绝望的境地中,被这杯仓促倒来的热水、这无意识的触碰、和这张屏保照片,彻底击得粉碎。
苏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阮茶的袖口上,也砸在她自己冰冷的手背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小心地将保温杯放在一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阮茶扶起来一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避开冰冷的地面和铁架。
阮茶的身体很轻,却因为痛苦而僵硬。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苏玫同样湿透的肩膀上,微弱的呼吸拂过苏玫颈侧的皮肤。
苏玫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她拿起那个空了的保温杯,看着杯垫上亮起的指示灯,再看向角落里堆放着的、为实验准备的蒸馏水。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起来。
她轻轻放下阮茶,让她靠在自己的背包上。然后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走向实验台。
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烧杯,接了蒸馏水,放在那个老旧的恒温杯垫上。
指示灯亮着,杯底传来细微的加热声。
接着,她在阮茶散落的书包里翻找——她记得那个急救盒里有药方!
果然,在夹层里,她找到了那张写着“香砂六君子汤加减”的、字迹清秀的纸。
苏玫捏着药方,又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意识模糊的阮茶。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不知被谁遗弃的小号不锈钢烧杯上。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烧杯,仔细清洗干净。
杯垫上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
苏玫将烧杯放在杯垫上,倒入热水。
然后,她走到阮茶身边,蹲下来,从她紧紧攥着的另一只手里,轻轻掰开她冰凉的手指,拿出了那个已经空了的、装着浓缩药丸的板子。
她看着板子上残留的药名印记,又对照了一下手里的药方。
没有药材,没有药丸。
只有热水,和这个简陋的烧杯。
苏玫咬咬牙。她将那个空药板小心地放在烧杯旁,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仪式道具。
然后,她拿起烧杯,将它放在杯垫上加热着的热水旁边,紧紧挨着。
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两个简陋的容器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装着滚烫的开水,一个空空如也。
苏玫守着这两个容器,守着杯垫上微弱却持续散发热量的指示灯,守着地上那个在痛苦中昏沉的人。
她不知道药在哪里,不知道这杯热水能有多大作用,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荒谬。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她就这样冰冷地躺在那里。
杯垫的指示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微弱而温暖的光,像无尽寒夜里,倔强点燃的唯一星火。
它映着苏玫通红的、带着泪痕却无比坚定的眼睛,也映着旁边那个空烧杯——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沉默的承诺。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铺天盖地。
但实验室这方寸之地,被这微弱的橘黄光芒和烧杯里升腾的白雾,固执地圈出了一小片带着温度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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