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愈急,屋外雪影飘摇,似也知晓这夜注定不宁。
“我不能再迟了。”
明放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已转为一派决断。
“我已容他太久,”他低声道,语调沉缓却冷厉,“柔儿为我明家独女,哪怕此番她执意追随,也绝不能叫旁人轻贱半分。”
他从案上拈起一枚乌金令牌,亲自递予明玄。
“传我令意,今晚之后,明家上下闭口不言此事。谁敢泄露只字片语,家法论处。”
明玄拱手接令,凝声应下:“是。”
他环视厅内诸人,语气更加森冷:“此事之后,不论结果如何,皆需对外宣称:秦纵已擅离职守,逐出府外。柔儿……病中出走,音讯未明。”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最右侧一位年长女长老:“请韩姑姑走一趟峨眉,告知掌门,柔儿心智受惑,望峨眉暂勿派人前来责问。”
女长老点头:“老身明白。”
“再调文房墨吏,将我亲笔书信急递峨眉与青州明家分府。”他说着,已提笔疾书。字迹铁画银钩,笔落如刀。
片刻后,一封写就。他封信入囊,轻轻放在托盘中,眸光却仍未离开那扇摇曳的窗棂。
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直觉。
这一切,不会只是她与一个侍卫的一场荒唐。
仿佛有一张更大的网,正悄无声息地自天边铺开,将整座明府、整部机关、甚至整条血脉,一并网入其中。
他终是扶着案几站起身,玄裘微扬,映着烛火恍若披雪。
厅门半掩,风雪扑面。他走出几步,忽而停在廊下,回望那间灯火犹存的厅室,目光一时沉凝。
——他像想起什么,转头对明婉仪道:
“若寻到她——不许将她带回明府。”
众人皆惊。
明婉仪皱眉:“家主是……”
“把她安置到明家分府封溪庄。”他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和自己说话,“远离风声,也远离……我。”
婉仪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说罢,他大步而出,玄裘卷风,背影沉如铁石。
厅中诸人静立半晌,未有人出声。
风雪扑打在窗棂之上,愈发紧了,仿佛整座明府都隐隐颤动起来。
明婉仪起身收令,低声对明玄道:“我这便去点人。”
明玄点头,又向左右使了个眼色。数名心腹也悄然退下,各自分头而行。
片刻间,厅中只余灯影微晃,香炉青烟袅袅。
这是风暴前的静夜。
一场藏于夜雪中的搜捕,已悄然展开。
第二日晌午,庙外风止雪融。
柳柔儿围着火堆转了一圈,忽然坐到秦纵旁边,凑得极近。
“听说今天是小年。”她说。
秦纵睨了她一眼,没接话。
她用树枝拨了拨火堆:“你小时候过过节吗?”
他依旧沉默。
“那你肯定没放过天灯咯?”
他这才轻声:“没放过。”
“我小时候也没放过。”她望着火光,眼神被映得发亮,“在峨眉的时候,掌门不许我们点灯,说那是俗家的玩意儿。”
她忽然转头看他:“镇上应该在闹灯节,我们下山去好不好?”
秦纵神色微顿,轻声道:“太显眼。”
她不死心,歪着头看他:“你不是会算路吗?你不是说那镇子混乱,最安全?”
他不答。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低低的:“我想看看热闹,就一眼。你陪我,好不好?”
他垂眼望她片刻,终于低声应了句:“我们不久待。”
她立刻笑开:“我不贪多,就一盏灯,一碗汤圆,一点香火味。”
他没再说话。
她却没发现,那一瞬他手背微微一颤,仿佛不是她拽着他下山,而是他自己也在朝人间的边界,迈出一步。
山脚未至,林木渐疏。
积雪被来往脚步踩出几道湿滑痕迹,秦纵拉着柳柔儿的手走在前方,步伐虽快,却极稳。他换了那日旧衣,将袍袖收起,发束松垮,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镇民打扮。
柳柔儿却依旧穿着她那身浅白冬裳,衣摆略沾了雪泥,倒不觉狼狈,只更添几分烟雪之气。
“前面有灯了!”她忽地轻快一笑,远远指向镇口牌坊,“我小时候来过,那边有卖糖画的、还有捏面人。”
她语气带着雀跃,像是全然未觉身后天色将沉、风雪将起,甚至连衣角拂过秦纵的指节,都轻得像梦。
秦纵却停了下来,眉头一皱,侧耳听风。
——蹄声未响,脚步却杂。
不远处小道拐角,有三两人影缓步行来,衣衫虽不显异样,却脚程整齐,步伐有序,显然不是普通商贩。
他目光一凝,下一刻便拉过柳柔儿,低声:“别说话,随我来。”
她一愣,却未反抗,任由他牵着,绕入路旁一处废弃柴棚之中。
木棚狭小,两人几乎贴身而立。外头脚步已近,有人低声交谈:
“……掌柜的说了,的确看见一男一女从山上下来。男的高,女的穿白衣,像富贵人家的小姐。”
“去镇口搜一搜,他们多半往灯市去了。”
“那侍卫长说了,若见到那姓秦的,直接拿下。”
语声渐远。
直到那几人离开脚步不闻,柳柔儿才轻轻转头,小声问:“是……是爹派的人?”
秦纵目光微动,却未正答,只道:“这镇子不太安宁。”
他语气平静,眼中却已有些冷意。片刻后,他忽伸手取下她发上的玉簪,将她散乱长发低束在颈后,利落地系上黑绳。随后脱下外袍替她披上,衣襟从颈前扣紧,像极了避寒路人的夫妻装扮。
柳柔儿静静望着他,忽地轻声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避人?”
他动作一顿。
“我听说,江湖中有些人,活得像影子。日不敢照,夜不敢眠,落脚无声,行事无痕。就连死,也要像没来过一样静。”
她眼神轻浅,却像看穿了他。
他抬手,将发簪重新给她插上,良久,他才轻声说道:“我不愿你也这样。”
她盈盈一笑:“那今晚,就做个能记得的梦吧。”
外头远处传来市集的锣鼓声,隐约可闻孩子的嬉闹与商贩的叫卖。
她拉着他的手向外走:“趁天还没黑透,咱们快点,不然灯会被人抢光了。”
秦纵望着她背影,眼神却一瞬沉下。
他心知,这一夜若被人识破,后果不堪;可她一句话,就轻易让他放下所有算计,只想陪她走这一遭。
“好,”他低声道,“去放灯。”
灯芯燃起时,风极轻。
柳柔儿用手护着那盏纸灯,小心地挡着火星,额前碎发被风吹起,眼里全是笑。
“你快写呀,”她将笔塞进他手里,“我都写好了。”
她写的是: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他低头看着那行字,静了片刻,终是执笔,在另一侧,落下一句:
“愿君眼底长春色,不知灯火是别时。”
他执笔极稳,笔锋起落不惊,字迹若流水温润,却每一笔皆似剑气收敛,藏着他不愿言说的诀别。
她没看他的字,她只是……不敢看他写了什么,只小心点燃了灯芯。
火苗跳动,红光将她面庞映得暖暖的,她合掌低声许愿:
“我愿此后年年今日,都有他同在。”
灯鼓胀着升起,风将它送入高空,一路穿过千灯万火,像是挣脱命运的一条脱网鱼,游进漆黑广袤的夜空。
她仰头追着它的光,唇角带着一点梦呓般的笑意:
“它飞得好高啊。”
他却没有抬头,只长久地望着她,像是要将这一刻牢牢刻进心里。
这一眼,他想记一辈子。
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写的不是愿,是诀别。
不知道她眼底春色正好时,身后的他,已准备退入寒冬。
灯越飞越远,天地静下来的一刻,她轻声说:
“来年今日,我们还来放一盏,好不好?”
他低头替她拢了拢外袍,手指微颤,动作却一如既往的稳。
“好。”他说,语气轻得像在哄她。
风声正起,灯火入夜,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一句“好”,是谎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