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风雪未歇。寻了两日的明家众人陆续归府,门廊积雪已被踩出多重乱痕,斑驳凌乱,天光昏暗,四下却已有森寒肃杀之气在宅中弥散。
明婉仪甫一回府,便径直入厅复命。她的衣袍尚带着未干的雪意,滴水未落,却早已沁冷至骨。
她站在厅中,拱手低声道:“未能截回柔儿姑娘。镇中已有布控,探子来报……她似是随那人一同,自镇南口离去。”
厅内静默无声。
主位上,明放舟目光落在一盏燃尽的茶烛之上。烛芯焦黑,风中颤微,像极了夜里挣扎不休的一线余息。
片刻后,他淡声开口:“镇南山道与洛溪驿口,重新布人盯守。”
“是。”婉仪顿首应下。
“我不管他带她去了哪里。”他语调转沉,冷若霜刀,“她活着,便要见着人。若出事——尸首也得抬回来。”
婉仪微一动容,沉默良久,终低声应道:“我这就去。”
“去吧。”
他一摆手,婉仪即刻退下,雪水落在青砖上,溅出一圈寂静的回响。
厅内只余明玄一人,正欲告退,忽被唤住。
“等等。”
明玄止步回身:“家主?”
明放舟神色未变,语气依旧克制:“这几日……可有人擅近地宫?”
明玄微怔,旋即道:“并无异常。地宫机关仍锁,除您与柔儿姑娘外,旁人皆不得近。守备亦无异动上报。”
明放舟凝视他片刻,似在辨一字一句之间是否藏着破绽。良久,他只轻轻一摆手:“退下吧。”
明玄领命退下,脚步沉稳渐远。
厅中复归寂静。灯火如豆,风声泠泠。明放舟缓缓抬手,指腹在案上铜炉边缘一划,触到的却是那日柔儿亲手所奉的温茶,如今早已冰冷。
她不在了。
曾经温柔贴心的女儿,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心甘情愿抛下了整个明府。
他脑中,却仍回响着方才那句——
“并无发现。”
……是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不了?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倾听这宅院深处,是否藏着某道他尚未听清的回响。
——风雪之夜,万物易藏,动静难明。
不知为何,他始终坐不住,像是有什么正悄然从他掌控之外,滑落、转移——甚至已然消失。
他终于起身,负手离席。
灯火于身后轻晃,明明只是一盏昏黄烛光,却在他背影上,映出沉沉如山的孤决。
夜风如水,拂过廊檐,明放舟披上斗篷,悄然步出厅外,独自一人,朝后山而去。
后山风更重,老松在夜色中裂石而立,地宫入口已被新雪覆盖。
明放舟低身拨开石板缝隙,燃起随身的铜灯。
掌印滴血而入,机关轻响,石门暗开。
一路深入,冷雾浮动,他脚步未歇,直至机关尽处。
假谱仍置于密格之中,表面看似无恙,但他一眼便察觉异样。
格缝边沿,有轻微错动痕迹;而在假谱之下,机关所□□针——空了。
他呼吸微滞,旋即蹲下探查,果见地砖缝隙间,有几滴深褐未干的血迹,已沁入石纹。
他脸色骤变,手背微颤,盯着那摊血,心头蓦然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意。
他亲手设下机关,毒针藏于谱下,不动机关绝不会显露——如今毒针已发,血亦在前,分明是有人试图取谱,触动暗器,且身中剧毒!
可这机关设下不过七日。
他深知此毒名为“雀尸”,剧痛发作在三刻之内,一日迷神,三日封喉,药石无效,除非事先携带解药,否则必死无疑。
他强自镇定,脑中却已飞快掠过所有可能——秦纵?
可秦纵并无中毒之象。
他从容请辞,身无异状,连带柔儿同去,语态平稳,气息绵长——断非中毒之人。
他心口一窒。
若非他中毒,便是旁人替他涉险。有人在暗中为他取谱。
他明白过来,从始至终,秦纵便不是一个人。
他只是明面上的一枚棋子,另有一人,从暗处落子,直取要诀!
明放舟胸腔如被沉雷轰击,骤然一震。
他眼神一沉,死死盯着那血迹所溅的砖缝,手背缓缓攥紧,骨节泛白。
焚鸦谷他曾经待过,谷中律例他再清楚不过。
任务未成者,不得擅离;中途退却,按叛逃论处,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今,秦纵已全身而退,还将柔儿一道带走。
“他不是走了。”
“他是得手了。”
这一念头像利钩般猛地钩住心头,让他冷汗陡然涔出,背脊瞬间泛寒。
他猛然想到,那夜庭中的灯,是秦纵先点的。那封院的门,是早开着的。甚至那一身整洁衣裳……仿佛他就在等——
等那一声怒喝,等他亲手斩断他们的父女情分,好成全他手中这段孽缘。
一念至此,他背脊竟生出一股寒意,仿佛整盘棋局不是他在下,而是被那人引着,一步步走入了局中。
他低估了秦纵。
不只是武功、心性,更低估了那人将情字利用到极致的手段。
明放舟闭了闭眼,指尖微颤。整个明家,怕就要成他掌心血泥。
——不,是他身后那个人的手中之物。
“二十年……”他喉头紧绷,牙关咬紧,几乎咬破舌尖,低声喃喃,“我守了整整二十年……”
他不仅要拿回赤元谱,还要用他女儿赔罪。
怎会就这样——
他猛地回身,几步冲出地宫,斗篷翻飞,身影破雪而起,直奔主宅书房。
如果真的没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风声呼啸,衣袍猎猎。满夜的雪都掩不住他脚步的慌乱与骤紧——仿佛下一刻,真相就会从脚下崩裂而出,将他连根吞没。
书房之内,一灯如豆。
明放舟几乎是跌撞着闯入,袖风扫过几案,书卷倾斜,灯火摇曳,他却顾不得许多。
那处隐于书柜背后的密格,他亲自改造,仅凭他一人掌印方能开启。二十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便是柔儿亦不知半分。
他双手覆上秘印,掌心微颤,血色沁入铜脊之中。
机关轻响,灰尘自缝隙微扬。随即,一只朱红锦匣缓缓自暗格中露出。
他盯着那匣子,眸光不瞬,唇齿紧绷,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片刻,他颤手取出——
那册赤元真谱,仍在。
一瞬间,他几乎想跌坐在地,仿佛背后的整座明府,被这小小一册压住,终于未曾倾覆。
可心中那口气,却始终不肯顺下。
明明真谱未失,可为何不安之意愈发深重?
他定定看着锦匣封面,忽觉沉沉压手,仿佛那不是一册谱,而是一段往昔沉痼,忽然又鲜血淋漓地被揭开。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焚鸦谷火光漫天的夜里。
沈孤鸿遍体鳞伤,手中紧握着此谱。那时的他,眼中只有负隅顽抗地挣扎与……恳切。
“放舟,我信你……若我死,这谱你便毁了它,”他低声说,“若我能活,你还我。”
“它是我娘亲笔抄的——是她死前唯一留给我的。”
“为护我心脉不损,不受焚心之苦。”
明放舟应下,低头接过,转身离去。
那一夜,焚鸦谷化作焦土,而这谱,自此成了他心头一把烫手之刃。
他守了二十年。
一边唾弃魔功,一边又日日翻看其中心法,用以校验旁门之法漏洞;一边对外封锁其名,一边又将它藏于掌印所控之地。
他自以为收放得当,进退有度,可如今,明府步步入局,连女儿都被带走……
明放舟闭上眼,喉头微涩。
也许,他是不是错怪了秦纵?
可——若那人真的只是贪恋柔儿姿色的登徒浪子,为何又步步为营、机关密布?
不,他一定是沈孤鸿的人。事到如今,他的直觉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一点。
而秦纵……只是那人的第一道刀锋,先以情字破心,再以计谋裂府。
而真谱,或许从一开始,便只是个钩。
用以引出他,用以引来偿命。
他缓缓收回视线,合上匣盖,指节泛白。
“沈孤鸿。”
他喃喃自语,语气已不似方才凛冽,反而透出一丝哑然疲惫。
“你果然没死,你竟真的来了。”
夜风拂窗,似有远山鸦影掠空而鸣。
他缓缓起身,将锦匣重新封入密格,转身前的片刻,却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仿佛那匣中,不止封着一册武学,更封着他二十年来再也不敢言说的——惧与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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