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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青青子佩(二)

(因缘:一物生,种子为因,雨露为缘;

业力:不可抗拒的善恶报应之力;

证果:修道得道而证就的具体成果→业果,则特指修因果报应之道者造恶业善业所收获的苦乐果报;

色身:有形的血肉寄身;

因陀罗:最胜者,至强者)

“不过也毫不意外,这是他心性自然成就的‘道’嘛:修罗道,修得不就是业报因果?——而宣无虞证道之心之强烈,这世间大概没有什么人物能及得上,”提桓轻声道:“所以才会以这从前百般种种的‘因缘’‘业力’,自然相续结就了他那‘证果’……只是,无虞把‘他’和受自‘他’这些东西全都遗忘了,以致对那结出的‘业果’与他自身的实质关系,至今仍还未根本知觉呢……”

“什么啊?”这云里雾里一番话檀金基本都没听懂,只大概听懂了提桓像是在夸宣虞那一句——他当然察觉到了提桓时时处处皆将宣虞当作对标与自身比较。方离开鬼域那等极度阴湿不适的环境,被外间日光照着,教檀金舒服下,脑子实在犯懒,下意识便脱口道:“你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提桓霍然被全打断了思路,瞥了他眼,不在意似的轻笑道:“我?——我本来就没有兴趣如他那般非苛虐自己、自讨苦吃不可啊。”

檀金也早自觉到说错了话,赶紧讪笑着补救:“是啊,我早就想说了:帝释你和那宣无虞较什么劲啊——他和咱们压根就不是一路嘛!”此言倒十足出自真心,檀金不喜宣虞,绝不仅是因对方乃江潮生弟子、仙道高标,更有看不惯宣虞的“伪善”:檀金因自身经历厌恶透了仙道的道貌岸然,更深恨被拘束自由,可明明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宣虞骨子里亦与正道不睦不容,分明并不把那些虚伪的道义与其中任何人真正放在眼里,却偏偏也要去“奉承迎合”那一套所谓。不过让檀金看足乐子的是,宣虞多年为仙盟浴血前驱,结果却费力没讨着好——宣虞那从不愿掩饰的锋芒与种种特立独行的行事作风,尤其培养平民弟子、及在仙盟行动中次次“搏出位”的抢眼表现,早招致极了仙盟中那自诩较他更“德高威重”的宗门世家诸人嫌恶,恐怕在这些人心底,宣虞比提桓更要“难容”——贺令威为何要授意给足宣虞下马威?檀金再清楚他们为人秉性不过:“宣无虞当下看起来得意,可想要再进一步,无论他求的是名还是更实际的东西,触犯到那群正道孙子的切实利益,他们能使足一万种阴损手段来毁他——咱们接下来等着看仙盟内斗、宣无虞倒血霉的好戏就行了!而退一万步,就算他真成功执掌了仙盟又如何?不过听着光鲜而已,那其中各宗门世家什么德性你我都清楚——咱们根本都不用出手对付他,到时候内耗都能耗死他了,还想来和咱们斗?——自讨苦吃,说得可不就是他吗?”

提桓却是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无虞,也不懂我啊,”时隔多年,终于再切实捕捉到了“他”在世间的又一留痕,提桓难得有兴致,奈何能聊的只有檀金这么个磕药磕得脑子贼不灵光的蠢鸟,只能掰开了细讲:“即便无虞暂时把许多东西都忘了——包括‘他’的存在、我们间胜负生死赌约的实际内容、‘他’所授那些关键的知识……像被蒙住了眼只能摸黑行走,但出自天性,亦依旧在本能地继续践行他的道,因为这本就发自他本心之意志:宣无虞的好强怀恨之心,让他不肯屈于这世间任何的人、事、势,是以他并非为达什么目的才敢愿冒天下大不韪、不惜两败俱伤,而是他本来就渴血一样享受着行这样的逆举,像一把一刻也不愿收鞘的饮血之刃——剑难道会怕受伤、有丝毫顾惜自身吗?他所执著的修罗之道,就是无穷尽、无停歇地与他那厌憎仇恨之辈、那些欺压逼迫他的权威争锋死斗——还非要在他们的领域,用他们认可的价值、规则反过去摧折碾压他们:天机观老瞎子说他是祸世妖孽,他便非要做那匡扶正道大厦的仙盟之主,江潮生轻贱他,他更完全以牙还牙要江潮生身败名裂,当然他也一样报复‘他’和我:‘他’自诩我们的‘契主’摆布我们,即便相较下‘他’已然那么偏爱无虞,无虞好像也一点都不领情呢…呵…至于我嘛……”提桓忽然朝檀金眨了眨眼:“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和无虞,其实真的是孪生的亲兄弟呢。”

檀金乍听吓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别说宣虞身上从无丝毫“妖”异的气息——檀金毕竟年少起就熟识提桓,虽然至今没搞清提桓诡异的存在形态,提桓此前对自身过去也始终绝口不提,但檀金多少还是辨出了些门道:提桓的真实面貌轮廓极深邃,眼瞳原色像流蜜似的琥珀,之前与赖金接触和发展一些下线时,都显露出了对密宗法器、修持法门的极度谙熟,甚至审美偏好与邪佚的气质也都能看出婆罗门的出身色彩,而宣虞的容貌气质则异常柔和清洌,谈吐举止间教养礼仪细节也深浸中土修真底蕴,这二人,表相上看明明就可谓天南地北!

提桓看出他所想,嗤笑:“仙门用以维固自身统治的‘愚众’之策推行得有多奏效,光看你一个金翅鸟族裔,对于‘死生’轮回的理解居然都只局限在‘色身’一项上,就足见得了!”他两手上下阖拢一拍,示意:“这就是仙道蒙蔽下你见识里的天、地——所以我说,无虞被蒙在了黑暗里,是以他几乎也要变得和你们一样愚昧无知了:对于‘报、应’自身‘业、愿’的‘证果’,居然看到的更多是暴露在最表的那另半数他‘因’,而对其与自身的因缘牵扯,只有朦胧的直觉感受。”

“哈…”提桓仍笑笑的,只是眸中一片冰冷:“于是这不就给了我趁机而入的空子了吗?——我只需要凭借我们间的信息差,巧取摘走他这‘果报’,就能翻盘……只是这样明显的局势实在让我无法不去想不去怀疑:我和无虞至今的每一步仍都在‘他’的谋算和预料中,尤其无虞这份失忆就是‘他’故意的设计——‘他’不教无虞记得‘他’的存在,因为知道宣无虞必不会甘于做受‘他’安排的小鬼,但却未曾对我加以掩饰,甚至有意创造给我这样的优势机会…则因为‘他’认定,在尚没有能力触摸到‘他’的存在时,于顺从‘他’的意愿和挫败给无虞间,我一定会选择前者…倒也诚然…只是这感觉未免太糟糕了,尤让我又想起‘他’曾对我说的:‘帝释,你认定了‘因陀罗’为己道,可有弟弟存在,你就注定无法成为这世间的至强者。’…”

他这些话在檀金听来宛如疯癫呓语,属实超出了理解范畴:“不是,你说那个‘仇人’,不就檀那吗?——确实死了又活,挺难搞的,但你也不用被刺激成这样吧?”

提桓又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说檀那的‘转生’帮我验证了‘他’还‘存在’而已,至于檀那与‘他’究竟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倒很清楚为什么你和阎摩,看似已站上这世界妖、鬼道的顶端,却不能解出檀那这种轮回的形式:我说过,你见识被限知在了仙道定下的‘界’里,这壁垒便如同你出世前那层鸡壳,无法突破就只能受困于混蒙。所以你根本无法想象出,‘他’那样可以徒手捏住小小鸡子的存在。”

檀金还是觉得提桓在说疯话:“天地混沌为鸡子,你那仇人却能把握——这描述,是强大到如同造主?这得什么人啊?”

“是啊,我也想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又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在布局这些,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讳——仿佛‘他’的一切、‘他’的力量都正应了那无以形容的:‘冥冥之中’,”提桓却是更耸人听闻道:“造主?至少对我和无虞来说,‘他’确主宰编织了我们的生死命运,‘他’仿佛对大千都无所不知,甚至可以以意志、力量左右改变这个世界的法则运转,而且‘他’的力量、影响是在一众所谓仙门能者——包括天机观那个号称掌握‘通天’神通的清妙,都窥觑、感应不到的层次:多可笑啊,清妙窥探奉若天道的什么所谓天机命线,有多少都是‘他’人为做出的手笔……”

恰正像印证,随着被倾吐,这些具体指向“他”的言语就即刻被一阵清风一样无形的力量碾碎,留下的空阒宛如天地间一道无声的太息。

檀金茫然未闻:“你说什么?”

而提桓眸中闪烁过诡谲的光,勾起唇角:“果然是你。”

***

说回蓬莱。时间也回溯到拜师典那日。

宣虞详尽与秦松烟交代过往魍魉鬼域去与崔罗什谈判合作该注意的种种细目后,回到雪居。

施天白、闻人语都依吩咐过来了这里等候宣虞进行师徒间第一次正式叙话,是故还隔着段距离,宣虞就听见了庭院里几个弟子的说话声,主要是施天白在嚷嚷。

宣虞没有立即入内,而是驻足在门外听了晌——原来施天白和兰因犹是为在宣虞门下的次序争执,准确说,这回是施天白得理不饶人,欠嗖嗖地朝兰因显摆自己方才占了第一个拜师的事:“宗主私下答应你算什么数?现在我才是所有人正经见证过的!宗主大弟子!哦哟~以后你在咱们师门里得格外敬重我这个大师兄知道吗?”

兰因本来就心情不好,原本都懒得再搭理他这茬的,但实在被他一个劲儿回味得瑟的说辞硌硬到了,冲口而出:“你配吗?你选拔哪一项的成绩比我好了?”

他语气尤其尖锐,闻人语原本一直在低头想着自己心思的,都被霍地惊回了神,一看兰因的神情,更愣然不知所措。但施天白和兰因吵闹多了,俩人互呛经常没个轻重,他就也没察觉和多在乎兰因这次已是真被惹翻了脸,仍在惯样的嬉皮笑脸:“嘿!我是因为马失前蹄,影响了发挥,我真实实力……哎?宗主——哦不,师父回来啦!”

宣虞推门而入,闻言弯了弯眼睛做轻笑回应。

兰因厌烦不快的神色在宣虞出现便立时消失了,但随即又听到施天白意气昂扬地唤宣虞“师父”,兰因自是不会在宣虞面前显露任何不合适的表现,只紧紧盯着宣虞对此的反应。

“隔老远就听见天白你和兰因吹嘘,”宣虞走进来道:“你真实水平如何?嗯?手腕受伤影响了剑技发挥,那笔试呢?你年龄最长,修道时间也最久,对道法的理解理应更深入吧,可你之前答卷……你过来看看兰因和阿语的罢。”

宣虞说着已从案间的公文堆底下抽出他们的试卷来,兰因第一时间就锁定到了自己的,同时暗自打量、与闻人语施天白的做比较,注意到自己和闻人语的答卷皆已被以朱红细致批改了,且宣虞明显给自己批的内容更多,与兰因做的答案紧密嵌合,一列列像覆盖生长在一起,尤其兰因从小即是临摹宣虞字体学得书法,两者紧邻在一处,笔迹那如骨肉脱胎相连的密切关系便能看得更为具像,却分明又彰显着不同的形意气质,字如其人,亦与人一般相合得。而唯独看施天白那份上,未见一字批笔。

施天白当然也发现了这明显的区别对待,转着眼珠:“哎,师父,就算我写得不对,你咋都不给我也指教下呢?”

“不提内容,你的书面太不堪入目了,”宣虞一点也不委婉道:“实在不想下笔。拿回去,什么时候字写得能看了再谈。”

兰因听宣虞批评他,忙就凑过去更仔细瞅,就见施天白的书面果如他人一样散漫、鸡飞狗跳,看得出来写得时候思维完全天马行空、由缰发散,但自如挥洒一阵后又发现不对,于是满纸就都是大片涂抹掉文字的墨渍,再自犄角旮旯重起头绪续写,本就狗爬一样的烂字挤得更乱七八糟。兰因清楚以宣虞挑剔完美的个性必然对此很嫌弃,心里嘲笑施天白,面上却是故意道:“哇,你这特意写得是画符箓用到的复文、云篆吗?好厉害呢!我总苦恼记不住这些难画的异体!——怪不得也看不懂你这些都是什么字呢!”

“去去去!”施天白被奚落得臊得慌,但嘴上却不肯承认:“你说得也没错啊,我就是画符太多了…嗯,所以就养成了这种特殊的笔画习惯了,不好改——不过我这以后都不怎么画符了……”

“这么说符道你打算从此搁置吗?”宣虞闻言打断他。

施天白愣了下,但理所当然:“我以后专注剑道,一则肯定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兼顾了,二则师父你不是说过,剑修不能依赖别的做拐杖?”

听他将“师父”越叫越顺口,即便宣虞对他并没什么特别青睐的表现,兰因心里还是悄悄泛起难言的情绪,方才那点优越开心劲荡然无存了。

“我只是说,这两种殊异的道在入门‘立’的阶段便混淆,那么任何一项都不足以支持长远——但如果有一天,你能将这两种道各自坚持走到极致,说不定会发现,它们的终极同归,比如孟水云的书意剑道,就教我切身领教后,对一直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剑道至高境界有了些许开悟,”宣虞注意到兰因紧盯着自己的眼神,便把话题不着痕迹照顾到他的身上:“至于兼顾没有精力…怎么,你很忙吗?作为将结业的高年生,课目不是早就该修完了,现在平日只需要接任务历练——要知道兰因在学业上可还做到同时兼修了医药和音道。”

“那么你的时间精力都耗在哪了?”宣虞直接要来了施天白、闻人语的身份玉牌,翻看他们的日程安排,定规矩:“你们平时修炼具体我不会事事过问插手,但近段时间每五日卯时都来雪居一趟,我查授你们剑术,除此外,如遇任何方面的迷津也都可以随时到雪居来找我…兰因你则是继续照常学宫的课业——等我尽快将手头蓬莱这边的庶务了结完,便会带你们去一趟剑阁。”

——说来因愤懑不满于宣虞在与孟水云较量时果断弃自己而使用了非邪,断水事后一直在发泄情绪,佩剑自镇山令间哐哐起落个不停,就如急促的跺脚声般,已持续闹腾了几日,便是宣虞以手抚上玉佩剑柄镇压都不能让它彻底安分下来,然而这时,听到这里,断水突然就出奇地安静了。

宣虞也顿了顿,让气氛竟有微妙的滞默,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已和剑阁欧冶子打过招呼,将带你们正式去他那里找寻挑选适合你们各自的本命剑——这也是我作为你们师父,送给你们的拜师礼。”

……

他们师徒四人这场叙话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宣虞有意引他们仨相熟,聊天一直在导着不善交际的闻人语主动多说话,也不断牵引兰因进入交谈的话题间,再加上施天白个性本就明媚开朗,闲聊的气氛渐渐越来越融洽自在,最后是在雪居很少出现的“欢声笑语”中告一段落的。

——宣虞接下来还与施长泽有约应酬,是以便要离开,施天白不放心,非要跟着:“我爹那个人实在一言难尽……”

他们同去,闻人语当然也不会再留,雪居便只剩下兰因——于是他面上一直假装的笑意顷刻完全消散了。

兰因盯着施天白殷勤随宣虞远去的背影,死死攥紧了拳:烦死了!兰因从没觉得施天白这么聒噪讨厌过,便是闻人语,兰因也打心底排斥她的到来!——虽则兰因早便知道世间通常的师徒关系都是一师多传,而尤其以宣虞的地位,历代蓬莱传宗的传统,为蓬莱宗门接下来传承壮大的维系发展考虑,更必不可能只会有一个弟子,可清楚的是道理,而事实却是,兰因已当惯了这个唯一!自从他住进雪居,兰因生命迄今一半以上的时光里,他就是宣虞身边的唯一!纵然宣虞亲口向他坦言承诺,其余弟子和兰因的意义是不同的,他们承载对应的更多是宣虞蓬莱宗主的这则身份,然当真正体验到既成事实,兰因发现,他根本没办法不去在意:他们还是真实分走了宣虞的心神、陪伴!原本私下的宣虞是只独属于兰因一个人的,所以即便两个人只是呆在一起,兰因只是注视着宣虞,也可以由衷满足,但如今呢?他在经历的感觉就像被两个外来的强盗蛮横闯进了自己家,兰因还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忍气吞声由着他们肆意劫掠践踏他的领地,抢走他珍爱的所有!更恶劣的是,这都将是以后永远的常态!

但即便如此,兰因也不能做什么,乃至都不能多流露出他真实的心思,甚至兰因自己都在非常努力地压下这诸多他也不敢往多想深想的情绪——因为兰因很清楚,这些是“出格”“过分”,更不“讨喜”的!兰因从来很习惯通过观察周围人的喜好标准以调整自己的行为,所以他始终很清楚什么才是“正常”“应该”,不会被厌弃为怪物的,该怎么使自己融入进那个标准以被其他人认可:怎么能敌视其他同门呢?钟纨他们就没有!更要紧的是,那也会是不合宣虞心意的!兰因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宣虞在试图帮兰因和施天白、闻人语建立联系,而宣虞更一开始就向兰因申明过,只有做“讨他喜欢的”,兰因才会对应获得宣虞的关心和付出,而就像兰因和“神幻”所说,兰因一度对满足宣虞的所有要求都很是享受——这是第一次,兰因在配合宣虞心意时,感到了由衷的抵触抗拒!其实也不针对施天白、闻人语,兰因讨厌的并非他们本身——如果换成他的好朋友钟纨、宋文期要来和他“分享”抢占师父,兰因也会同样嫌恶不爽!宣虞对他的意义,是任何人任何关系都不能做丝毫替代的——他有宣虞,就不需要别人!所以对兰因来说,根本不会觉得什么虽然被分走了宣虞,但他一样有了师兄师姐——不!任何人都不足以“补偿”!

曾几何时,兰因那么渴望和宣虞成为“师徒”,因为他想和宣虞变得更紧密,而师徒就是他所了解到的最亲密的关系。他为此无疑付出了很多努力,因为他想要世间所有人也都认可了解到他和宣虞这份关系,可当愿望终于“实现”的这一天,他“得到”后,才同时意识到,这原来亦并非他想要的:他对宣虞,会和钟纨对施钩玄一样吗?怎么可能呢?

天色渐渐完全暗了,兰因却始终一动不动独坐在昏黑的庭院里,阴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目神色。鹦哥路过时,被吓了一跳:“黑灯瞎火,你在这儿干嘛呢?”

兰因知道不能如实说他在“计时”等候宣虞回来——即便鹦哥只是个傀儡,自己这样的表现在她看来也是极怪异的。

于是兰因“操控”自己回到了房间,雪居一如从前的恬静却在这时尽显冷落——兰因用被子罩住自己,那些不敢想的念头悄悄在滋长上来:他都已经消灭了“神幻”,“切断”了自己和辛夷的联系,变得“干净”了,却为什么,还是没有真正地“得到”宣虞?!兰因感到了由内而外空落落的疼痛感——那种内里至深的空虚教他只能想到要像长出无穷藤蔓,死死、紧紧、无所不在地缠住宣虞,才可以凭外部获得缓解,只是这又不可能——于是他感到仿佛被切割掉这些藤蔓的切肤之痛……兰因在煎熬的痛苦中渐渐耗神入睡了,丹田里已叠生至十三重繁茂枝叶的优昙婆罗却在他心意的强烈影响调动下摇曳得愈发娑婆……

兰因做了一个梦:他识海间那似蜃气的海雾越来越浓重,将他的梦境彻底变成了无尽白茫茫的霭,而逐渐飘起似絮的大雪,兰因下意识用手去触碰,而密雪在他所抚摸过的地方竟是成了一道雪意凝就的单薄人影,眨了眨落满雪的睫毛抬起眼——兰因认识他,或者说,他在宣虞的记忆里单方面认识了他!

而这雪影此时似乎却也是看得到兰因的,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手,蹙了蹙眉尖,开口的声音更教兰因的心砰砰直跳:“你干什么?”

这神态气质实在是太……兰因在他定定的注视下开口很紧张,甚至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你是师父吗?”但对方这时的面貌明显比兰因当下的年纪小得多,大概也只有六七岁,兰因赶紧改口:“…师父的小时候…那个——絮儿?”

在梦境漫天风絮一样的飞雪间,絮儿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道:“嗯,但我们已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抛弃我了。”

兰因心尖为这话狠狠一痛:“为什么师父抛弃你?”

“他不是修炼了冰心?”絮儿道:“况且他本来也不喜欢我。”

兰因急忙牢牢握住他的手,那手好冷好小:“你不要难过,还有我,我会永远喜欢你,不会抛下不要你……”兰因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冲动,在属于自己的梦境里,他终于可以放肆袒露出他真正渴望与宣虞的联系:“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替代所有人——让你也只要有我就够了,每一动想法都只是为我,每一刹心念都只有我……”

……

同一时刻,郗兑来到了沈乾在蓬莱暂歇的客舍外。

与如姬希夷等旁的贵客待遇天差地别,这处客舍荒僻破败,甚至都比不上蓬莱的杂役弟子房。

郗兑还在简单打量,透过半掩的房门,便传来熟悉的嗓音:“就算到了你今夜这个时候会过来找我。”

郗兑步入,他此刻已卸去伪装,真面目示人,哽咽:“大师兄…”

沈乾走来握住他肩膀,端详他半晌,尤是郗兑那双分明已半瞎的眼,最终只唏嘘叹息:“小八,这几年在外头尽是受苦了吧。”

郗兑却不敢迎上他视线,鼻间一酸掉下了泪来:“…我实在是无颜面对师门师兄:先前为魔头俘虏却苟且偷生、为魔作伥,不仅堕了师父辛苦一世的声名,更愧对二师兄明志就义的选择……”

他们同门几人出身各不相同,除了沈乾本就是清妙的随侍道童外,剩下都是清妙从天南海北找来的异秉者,入门后按八卦排序改名,感情深厚,提起行二的曲坤之死,沈乾也难掩伤痛黯然,但:“坤儿性情耿介,是好男儿——可小八,只要你活着,师父、我们所有人打心底便是真的开心庆幸。不管怎样,我们是不会苛怪你的。”

“咱们师门当初没那个搭救你的本事,但每日师父都有亲自给你祈平安卦,几个月前,卦相一变,推测得知你到了蓬莱,我便试着递了拜帖——居然没被拒,就猜是**不离十了,”沈乾故意拿自己抖包袱以转移话题,使气氛轻松点,“否则以宣无虞一贯的脾气态度,我绝对得被他们给乱剑叉出去啊!”

郗兑明白他的心意,也就此道:“确是多亏宣宗主搭救,且宣宗主为人也与我以前想的不尽一样——并未携此大恩要我报答什么,甚至愿意体谅我难处未向仙盟报备此事,所以我也是自愿留在蓬莱为其效力报偿,”他隐去诸多内情,只是道:“而有件事,宣宗主正是极犯难……”

沈乾挑眉:“他是不是愁陵阴老祖对他记忆下的封印呢?——据说现在外界都疯传宣无虞前天那场雷劫是要晋婴,可要知道他神识实际结着老祖的禁制,神魂根本不得完整,于是不解开的话这辈子都无望结婴啊!”

郗兑默认了沈乾的误解,沈乾感慨:“宣无虞什么都一定要追求个极致的个性还是一点没变啊,他救你性命,这人情本门是一定要还的,师父那倒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往常就算他亲自恳求老祖帮忙——老祖十之**也都不愿搭理,所以这件事最终成与不成谁也打不了包票,只能先运作再说了。”

——鲜少有人知,清妙本姓为陈,正是玄冥老祖陈陵阴之陈氏也,只是陈家子嗣世代异常单薄,竟仅剩陈清妙这一根独苗,陵阴待他非同一般,而沈乾自幼为陈清妙随仆,所以才会也习惯称呼陵阴为“老祖”。

郗兑听他应承下,这件最关键的事有了着落,才有心思打听别的:“我入门太晚,一直不明宣宗主到底和天机观有什么仇隙?”——郗兑进入修界时,宣虞便已是蓬莱宗主,而他上任伊始,蓬莱对天机观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便是仙盟集会见到清妙,宣虞也从来视同空气。天机观虽实战不强,但有“算卦”“转运”乃至“改命”这等独特的本事,仙盟哪个修士保准自己有朝一日不会求到他们?是以人人恭敬礼待。郗兑少年时一度觉宣虞太过傲慢!不忿于尊师受其如此侮辱,清妙倒笑眯眯不在意,而排序在前的几位师兄师姐更态度奇怪,二师兄还严厉训斥过他们几个小的别去触宣虞霉头:“是咱们理亏。”

沈乾沉默良久,嗓音微微沙哑:“这事如果从头说起,就要追溯到那场血月全蚀异象的夜晚……”他说到那时下意识换了对清妙的称呼:“公子当时正闭关寻求晋升‘通天’境,但这是命师至高层次,所以迟迟未有突破,我记得自己已在门外守了二十来年,后来心里不免懒怠,就睡过去不知多久,是被一种庞大到压迫得我身心悸痛的阴邪力量给惊醒的——天地间的场在那轮血月照耀下完全变异了,我现在还忘不了我看到了什么:天空被浓郁的黑气笼罩,地上则全是血色,月光流烁过的地方全都染上了血红,往地深处流为了茫无涯际的血海,我的视野甚至好像超出了我们这片天地,看到此方世界在那翻滚的血海中只如浮岛一样渺小飘摇,而更惊悚的是,这血海里无尽的血红力量都在朝天上的血月聚敛!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七窍流血、匍匐在了那轮血淋淋沉甸甸的月脚下,那般无以形容的恐怖力量…而以我的灵感,尚且有如此感受,更何况公子呢?我知道必然不好,跌爬着撞开门,就看到公子……”

修士到达一定修为或是依靠丹药便都能容颜永驻,是以陈清妙虽有百余岁仍本是翩翩公子外表,但沈乾闯入那刻,只看到一个白发老叟,浑身浴在血中,血红的天象在当时清妙的眼中凝就,占满了他的瞳孔,而他尤在以流丹血指书写着那承载这天地万年命运的一卦!

“公子因这异象突破,但却也因勘破和试图改变这一卦——我眼睁睁看着他几乎被吸干了大半修为和生命元气!我当时原本顾不上看那‘天书’的具体内容,可公子突然枯指颤颤指天,怖呼:‘妖孽降世!妖孽降世!’我也望去,竟见那血月在消失——像冥冥间落下两滴血泪你明白吗?那所有力量都蕴含在其中,坠落入了世间……”沈乾叙述到这里,声音仍有余悸地颤颤:“然后血月从天上蚀尽的一霎,公子的瞳孔也消失了——这其实称得上一种邪术,公子选择牺牲这两只招子追踪应劫来到这世间的妖孽!”

“两只?”郗兑呼吸也粗重了:“所以师父其实一直都知道有两只‘妖惑’应此命?”

“不算,这施术中途就被打断了,公子两只眼珠被一股力量捏爆……”沈乾说:“公子更受到巨大反噬,险一点就要丧命。”

郗兑一愣,完全超乎预料,沈乾却没留给他多思考的空隙:“而公子醒来后,甚至顾不上养伤,第一时间就要去玉京——因为他一只眼珠被阻断前,已经看到了更近的那一处妖孽降世的场景。”

“白幡灵柩,春寒夜不尽飘飞的漠漠雪絮……”沈乾说:“我们于是循着线索很快锁定到了那个孩子。”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大小宣氏女在一甲子前,是双双艳名动修界的歌舞伎。我倒是没有见过大宣,但据小宣氏说,宣无虞容貌轮廓大多都像她——只是大宣表里如一,扶枝态、杨柳面,也是柔顺的心肠。”

“公子找到江氏谈判,想要带走宣无虞,江朝歌倒是在公子恐吓此子命格特殊、极易招致不祥灾祸,又加以重许的双管下十分意动,但小宣氏却油盐不浸,甚至连见都不肯见我们,而且她向来把那玉璇玑院防得铁桶一般,游仙楼里更江氏能人无数,师父重伤,我从前又不勤恳修炼,没想到,我们这下反而打草惊蛇、束手无策了。”

“于是我们打算徐徐图之,暂留在玉京,也就是在这几年间,我为了探查消息学了一身走江湖的本事,师父也收了坤儿入门。”

“也就在那一年元夜,一向和宣无虞足不出户的小宣氏带他上街看灯——我们直到那前的两年多里都未找到任何机会接近他们,已熬得非常心焦,认为这是个失不再来的好时机:在街上刺杀宣无虞再成功逃脱明显要可行容易得多,且这次他们一行偕的江家修士也不多……”

他们乘的是小小一驾油壁车,四围垂着幔幕,里头探出只布着淡淡青紫淤痕的小手,微微撇着帘子——那时宣虞未至四岁的年纪,第一次出游仙楼,故而好奇地透过缝隙在往外觑视市井之象。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隐在人流间,沈乾他们跟踪尾随了一路,决定选在花灯游人最热闹的一处出手!直接刺杀太明目张胆,沈乾保守选择了较远距离以术法操控具薄纸人,想要借其无声附上宣虞的肌肤,融入他身体,再施以绞杀!

这实际是种非常残忍的杀术,会使受者五脏、全身血肉尽数爆开,但沈乾在施行过程中内心却未曾闪过分毫不忍:他相信任何经历过那场异象的人,都不会把这样一个异命妖孽当作正常的孩子看待——杀这等降世恶魔是为苍生除害的大义!

可那分明被施了障眼法的纸人在逃过了马车旁一众随行修士的法眼,就要飞进那只小手的衣袖里时,却被轻轻一翻手就拿住了。

沈乾完全没预料到!而宣虞就已举起小纸人给小宣氏瞧:“姨母,是飞进来的!”

他尚不懂这是什么东西,小宣氏却意识到什么,迢递霎那寄出,沈乾根本不知她怎么找到得自己,就已被柔缎绞住脖子摔到了车前——他这一刻才明白江朝歌为何那般“尊重”宣桃的意向了,此女居然至少有金丹后期境界修为!

根本无以反抗,白绫再紧下去,沈乾便要当即血溅三尺!

关键时候,清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毫不讲尊严地跪在地上哀求,一个劲儿揽错说自己昏了头,他这老瞎子脊背佝偻着,声泪俱下地来回磕头,白发髻都散了,而他牵着的曲坤纵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还是为师父、师兄这模样惊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而随着宣桃半掀起了帘幕,依偎在她怀里、那只小手的主人终于也显露出了面貌,一对上那双在孩童面上无疑过分洞幽冷静的眼眸,沈乾就不由从心底冒出至深的寒意!——这个孩子,哪有一丁点俗世中人的模样气质?沈乾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他没杀错人,这皮囊下,无疑驻着个邪孽的灵魂!

但宣虞用那根本不染任何感情的眼眸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后,却仰头问:“姨母,他们是在求咱们吗?想要做什么?”

宣桃睥睨道:“他们把姨母惹得很恼火,絮儿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小宣虞好半天没回话,又看了他们许久,才轻轻道:“那个哭的小孩好像和我差不多大,他阿爷也很可怜的样子……”

“宣桃最终没杀我,把我们放走了。”沈乾道:“后来才晓得原来自我们向江朝歌透露了企图后,她就一直在监视着我们——以后要铲除那个孩子无疑更难了,我便问公子怎么办,要不要求助老祖。”

“公子却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你能看见,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如实说:‘‘观相’形容姝好,‘望气’却为荧惑,若不及早除之,一看就必长成个祸害。’公子摇摇头说:‘我以前也是这样想,可今天我们去杀他,他却为我们求情呢…这中谁才是恶,谁又是善…何况防患未然,却毕竟未然…沈乾,你要记住,命师观命却不是为了定命,所以不要太笃信我的占卦结果,同样也不要太依赖观相、望气这等一眼定性的低级术法——如是叶障,你的能力反而会成为你的囚牢,你就永远晋不入‘破红尘境’,多用你自己的心去体察那个孩子罢……’”

清妙自此索性直接带着两个弟子登门拜访,小宣氏也未再避他们不见——因为她发现了,絮儿因还不知这些人对他怀过歹念,于是很喜欢和那个叫曲坤的小孩玩,尽管因天生神识过人,极度早慧,他们很难真正聊到一起去,但宣虞似乎对这个难得才遇到的同龄男孩格外有耐性。

“但可能是我因公子的受难,对他无法不怀揣偏见吧,况且只要稍加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种诡异的异人而近妖,心底不由就滋生出非同我类的冷意:多智多思,过目不忘,什么都一学就会,经常语出惊人,却思想叛逆悖离世俗,更有他对生身父母的态度,就是那么爱他的小宣氏也无法不觉心寒…怎么会有‘人’天生不亲父母呢?…”

“宣无虞那时就已每日自己读书了,有时候见到曲坤还会给他讲,他曾亲口告诉曲坤,宣桃那天会带他去看花灯,是为了跟他讲虞粲之的事,想教他不恨自己父母。他说在他最初明晓事理的时候,宣桃给他讲了一个在越地广为流传的传说故事……”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姨母是为了后面引出我父母的事呀,她讲完这个传说后,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就照实说了,”小宣虞边用他因太素毒遍布青紫的手指翻着书页,边对曲坤抱怨:“难道你不觉得吗?这故事里的人全都好蠢好奇怪啊,都实在令人鄙夷——那个爹,明明知道那大王要杀他,却觉得自己反抗不了,也根本不想自己去反抗的办法,反把他铸的那厉害剑埋起来,说要等他当时还没出世的儿子将来去给他报仇,难道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嘛?!…那个娘更可恶,一点主见没有,什么都听丈夫的,她丈夫说这么奇怪的主意她也要照办,动辄说起儿子没用怪儿子没法履行给她丈夫的复仇,可她丈夫才是最懦弱无能的那个啊!再说她如果实在觉得她丈夫这主意好这么多年怎么不自己去践行?——如果恰是因害怕、不想自己来承担危险,还要儿子去干,不就实际是故意在害他吗?那个叫眉间尺的孩子也是,压根就没见过那爹,还知道如果为他报仇会使自己丢了命——怎么就不明白指使他这么干的娘必然根本就不爱他,不在意他会不会因此受伤、疼痛,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小宣虞前面那些对干将的评价,因为与自己真实状况并不相干,语气还很随意,而到了点评莫邪与眉间尺关系的部位,因为已知悉了自己的身世,更看过宣柳留给他那陈情虞粲之仇冤的遗书,所以说得是无比笃定了:“她只爱丈夫,就只是在想利用儿子来给她心爱的丈夫报仇而已……所以我讨厌她。”

篇幅限制,预计想写的居然才呈现三分之一不到…所以斟酌了下把后面内容移到下章呈现,要不然太爆字数了qaq所以看到下一章本文很多剧情设定,还有我非常想写的东西,关于宣虞比较清晰的人生线勾勒、很多重要人生画面,同时终于牵扯出本文的灵魂(宣虞兰因的真实关系^^卡着断在这儿我好难受!

【在这里要着重特别特别鸣谢西柚宝宝为宣虞约得超级貌美气质超级贴的图!又恰好是在呢剧情发展到这个非常契合的关头,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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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青青子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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