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忍着恶心,问:“虫,应该没有肠子吧?”
进来之后一直非常淡定的徐意捂住嘴,呕了两声。
“……”
想了想,虞晚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鬼画符,上面的朱砂色泽鲜亮,凑近嗅闻确实有独属于道观的九合香气。
她将符纸翻了个面,略举了举,把画有朱砂的那一面贴在墙壁上。
其他几个人都看着她:“怎么样?”
虞晚舟闭眼感受,掌心的触感硬邦邦、冷冰冰,好像并没有变化。
她正要摇头,手下的墙壁就动了。
坚硬的灰色石壁变得濡湿而微微软韧,液体缓缓渗出来泅出深深浅浅的印记。
就在墙壁蠕动的瞬间,孟北尧和顾玄同时上前,一人一边抓着她的手臂把人拉回来,同时掉头就往回跑。
徐意反应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竖直的墙壁像迎风招展的旗帜翻浪摇摆,她呕了又呕,跌跌撞撞爬起来跟在他们身后跑。
顾玄一边跑一边吼:“你不是道士嘛?你的符呢法器呢?干它啊!”
徐意崩溃道:“我才实习半年,干个屁啊!”
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悄然变化,软绵绵地像是踩在弹力网面上,根本不着力。
虞晚舟抽空往后望,就见整个通道都变了模样,棱角收拢,活脱脱变成了细长的肠子。
见她呆住,孟北尧用力拽了她一把:“发什么呆。”
“想吐。”
“……”
忽然壁浪打到脚后,几人一个趔趄,四散地被弹到壁上,迟迟没再动弹。
一切重归寂静。
昏暗的环境中,一个人影缓缓穿过墙壁浮现在面前。她脚步不停地跨过地上的孟北尧和顾玄,一直走到虞晚舟跟前来。
目光在她手心攥紧的符纸上转了圈,不屑地嗤了声,虞晚舟手心一烫,下意识松开燃烧的符纸。
“你也会怕?”秋水居高临下看着她,疤痕隐在暗处,目光冰冷阴鸷:“不过,你现在是该怕我。”
秋水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中耸动的两只白色幼虫,短圆肥胖,比绿色的果冻虫可爱许多。
“认得这蛊吧?”
虞晚舟当然认得。
这蛊名叫美人面,蛊如其名,在蛊虫届算是样貌标志的了,就算噬人脸皮也是慢慢吞吞的,许多人受不住疼痛,一夜便痛死了。
秋水脸上光影闪了闪,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说:“周嘉文姿色平平,她的脸我用着不开心。”
她俯下身,冷冰冰的指尖从额头划过下颔:“你这个人虽然讨厌,但这张脸我从小就喜欢。”
左手手掌往前送,胖虫子高高竖起上身,跳向虞晚舟的脸。
——————
天际初露鱼肚白,古朴道观在山雾中轻轻抖落朝露。
小道姑抱着粗布包袱,稀里糊涂被送上虞府的轿子。掀开轿帘,觅清师太站在一旁,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到了上京多学些礼数,别闹笑话了。”
道姑捏着轿沿,看看不远处赤清宫的匾额,张了张嘴:“我不想走。”
觅清只说:“聚散有缘,这是你的造化。”
前来接人的管事咳嗽一声,拍了拍队伍前的马尾巴。
觅清看他一眼,说:“走吧。秋水在丹室哭闹不止,还有得头疼。”
双抬软轿慢悠悠启程,向山下走去。
一路行至山脚,小道姑被转移上马车,马蹄哒哒小跑,帘子便也跟着摇摇摆摆。她探出头,道观在身后渐行渐远,最终掩在一片绿意之中。
管事踏马行到窗前,神情恭谨严肃:“娘子坐稳些。”
道刷地躲了回去。
数天后,马蹄声汇入繁华喧嚣,停在虞府门前。
虞府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威严,小道姑还穿着洗得发灰的青色道袍,头上用一只木筷子盘起道姑头。她看着身边簇拥着的衣饰华丽容貌清秀的婢女,抿着唇抱紧了怀中的包袱。
一切都像梦。
三个月前,赤清宫住了一位上京来养病的贵客。贵客财大气粗,一来就捐出能买下三个赤清宫的香火钱。
听说贵客的夫君在上京做大官,贵客的娘家和当今皇后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不过贵客的精神不太好,老是病怏怏地坐在放生池旁发呆,深夜里总是从禅室内传来呜呜噎噎的哭声,听说她们家的孩子病了,要在观里认一位义女回去冲喜。
那几日,秋水往禅室跑得格外勤快,贵人喜爱她,几乎已经定下要带她回家。
……
道姑进到虞府已经小半个月,日子与她想象的十分不同。
她未见过那位病重的娇小姐,当日对秋水温言软语笑声不断的虞夫人对她极为冷淡刻薄,神志不清时还会动手打她。
第三次被热茶泼到手臂上,小道姑默不作声地由婢女上药,夜里将未拆开的包袱翻出来,左右看看,塞到西侧的小窗户底下。
没等她找机会逃跑,虞老爷回来了,一边解开外袍,一边对虞夫人解释:“陛下又病了,接下来几日我会很忙,那些宴请酒席你能避则避。皇后那儿……”
他脚步一顿,瞥见房门旁边低垂双眼的小道姑,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怎么还是这幅打扮?”
虞夫人语气淡淡:“倔。”
三个婢女一起都没能扒下她这身灰扑扑的道袍。
虞老爷身材魁梧,执掌刑狱多年,原本就肃直板正的脸上透着股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不过这一会儿,他温和地笑笑:“到阿爷这里来。”
听到他的自称,小道姑跟虞夫人皆投来一眼。
道姑垂着头上前,听见他问:“住得还习惯?”
小道姑瞥一眼虞夫人,点点头。
虞老爷:“还缺什么只管告诉你阿娘。”
小道姑再一瞥虞夫人,点头。
虞老爷:“教你的那些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这回小道姑的眼皮刚撩到一半,虞夫人抓起茶盏重重砸在地上。道姑一哆嗦,也不敢再看了,抬手就抱住胳膊。
动作间袖口布料缩上去,露出半块通红的红斑,嵌在白皙的手臂上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略微一顿,啜了口茶,对虞夫人道:“十来岁的孩子罢了,冲她撒什么气?”
虞夫人冷笑:“进门这些时日,一声阿娘也不叫,成天穿着这身衣裳触我霉头……”
话音未落,小道姑利索地将木簪子抽出来,随着披散的乌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阿娘。”
“……”虞夫人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好看。
虞老爷在一旁抚掌大笑,态度更为温和了:“起来。”
小道姑起身,在二人对面坐下。
虞老爷伸手,拇指在她手腕伤口处一捏,她痛得激灵却强撑着没收回手去。
“观里适龄女童不少,那个叫秋水的丫头就比你机灵,嘴巴讨人喜欢。”他温和地收回手,“你知道为什么最终却换了你吗?”
小道姑摇头,在心里说:因为漂亮。
虞老爷好似听见她的心声,笑了笑:“好了,将衣裳换了吧,你不会再回那道观了。”
……
虞老爷回来后,小道姑的生活好过许多,她每日跟着管事姑姑学规矩,虞夫人入秋后又发病几次,连露面也少了。
转眼到了年关。
虞老爷参加过宫宴,回府与家人守岁。
小道姑终于换下道袍,穿了一件碧水青褙子和青红相间十二破裙,巴掌小脸埋在狐裘领子下,看着矜贵娇俏,同半年前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说过祝词,她安安静静坐在下方吃饭,时不时觑一眼两人的茶盏随时添加。
虞夫人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双手抱着汤婆子,恹恹靠在一旁,炭盆摇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难得显出一些人情味。
两人挨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说一些家常话,不可避免又提及近来宫中的形势。
虞老爷:“几位皇子接连遭遇意外,如今……只剩下冷宫出来的那位了。开蒙确实晚了点,娘娘要费不少心思了。”
“皇后表姐还年轻,总能再怀上的。”
虞老爷不语,当今陛下已是外强中干,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了。与其让后宫不知道哪个嫔妃再怀一个龙种,不如就将这个身世可怜的皇子牢牢握在手中,娘娘必然也是这样打算。
在她的立场看,还有什么比下一任皇后出在自家人身上更加有保障呢?
思及此,他放下酒盏,面色有些沉郁。
可惜他的舟舟小小年纪死于伤寒,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无法拥有。
打更的声音遥遥从院墙外传来,虞夫人怔怔看着火炭:“真快,半年了。”
虞老爷未接话,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匣子:“皇后娘娘心里记挂你,改天带上女儿进宫陪她坐坐。”
虞夫人看了眼小道姑,半年时间足够她接受现实了。
舟舟已经不在,她身子亏损也很难再有孕,夫君没有纳妾再娶,反倒在女冠中挑了个孩子收作义女,虽然这孩子年纪大了些,性子沉闷一点,根本比不上舟舟……
她不再似先前抵触,嗯了一声,微微阖眼:“给她拟个名字吧,等户部将事情定下来,也好名正言顺。”
虞老爷饮一口酒,唔了声,忽而问她:“想阿舟么?”
虞夫人不答,眼眶悄默声儿地红了。
虞老爷拍拍她的手:“回去歇下吧,明年是个好年。”
女主人离开,婢女们默默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一对半路父女。
小道姑预感到什么,将筷子放下,垂在腿上的左手捏住了裙面。
虞老爷将酒壶里的余酒一饮而尽,拿出一只小巧的玉白花卉纹八瓣盖盒,看了一会儿,抬头:“来。”
小道姑心头一跳。
等她挪到身边,虞老爷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白色桑蚕一样的虫子,它正伏在一片碧绿叶子上蠕动,乍然见到光亮,虫子趋光而出,仿佛有灵性似的高高竖起上半截。
美人面。
哪怕坐在暖炉旁,衣裳下的手臂还是立时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当日虞老爷的问话在此刻再次回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
她豁然抬眼,虞老爷暗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
“入府这么久,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小道姑抿唇,声音细细小小:“霜白。”
虞老爷静坐不语,跳动的火光映在他半边面颊,竟有几分像恶鬼,凶暴森然,沉沉的压迫感逼得人难以直视。
不过只是瞬息间,他垂下眼睑目光投向手中的瓷盒,拇指无意识摩挲着。
道姑霜白攥紧双手,脸上血色一丝丝褪尽。
半晌,她说:“我的名字是……虞晚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24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