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终于抵达了坐标点，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骤然止步。
没有爆炸坑，没有能量灼烧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残骸。
只有一片极致的空。
那片区域的沙地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滑，仿佛空间本身被割裂后又拙劣地缝合，只留下了一道肉眼难以察觉却又能清晰感知到的疤痕。这里没有任何能量残留，以太反应为零，连病毒浓度也低得异乎寻常。
常安强忍着那股源自本能的排斥感，仔细搜索。终于，那片区域边缘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半埋在沙土里的黑色金属盒——记录仪。这是苏尔特尔小队装备的战术信息核心，理论上能抵御极端环境，保存最后的数据。
他的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
一个声音，平静、优雅，又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感，仿佛咏叹调般在他前方响起，穿透了时间与空间:
Per me si va nella cittàdolente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
Per me si va nell’eterno dolore
（由我进入永劫之苦）
Per me si va tra la perduta gente
（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
Giustizia mosse il mio alto fattore
（正义推动了崇高的造物主）
Fecemi la divina podestate
（神圣的力量创造了我）
La somma sapienza e'l primo amore
（最高的智慧与本原的爱）
Dinanzi a me non fuor cose create
（在我以前未有造物）
Se non etterne, e io etterno duro
（只有永恒之物，而我永存于世）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
（放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进入者）
一个极具磁性的声音，如同弦音，悠然吟诵着诗句，毫无预兆地在前方响起。它带着一种古老戏剧的腔调，仿佛朗诵者不是在杀戮之地，而是在某个宏伟的歌剧院舞台中央。
若是琉璃时代，此人定是万众追捧的朗诵名家。
常安猛地抬头。
夜鸦就站在十米外。
夕阳在他身后熔成金红色的背景，将他的身影镀上暗影。西装纤尘不染，姿态优雅如谢幕的歌剧家。他刚刚吟诵完地狱的序章，眼神却平静得像扫过一粒沙。
而常安，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病毒波动。
他注视着常安，眼中没有任何情绪，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喜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又漠然的观察。
下一秒——
轰！
无法形容的恐怖病毒浓度如同实质的海啸，以顾夜为中心瞬间爆发。常安身上的监测仪发出凄厉的警报。
“呜——！”常安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剧烈的痛苦便吞噬了他。他的皮肤瞬间开始发黑、溃烂、流脓，仿佛被泼上了强酸。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无法思考，思维像是被从更高维度彻底压制，大脑除了濒死的警报外一片空白。
“夜……鸦……”他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
夜鸦原本毫无波澜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薄的微光，仿佛看到了极有趣的事。他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夜鸦？”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动听，与致命的病毒浓度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人类予我的代号么？倒是……冥冥中对了一个字。”
他优雅地向前迈了一步：“我叫顾夜。”
常安脑海中最后浮现出来的还是那些队员们的脸：他只希望，夜鸦杀死自己以后，其他人能够平安。
夜鸦的视线落在常安因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脸上，忽然，他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冰凉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常安正在腐烂的脖颈，却又悬停在空中。
那悦耳却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发现意外惊喜的玩味和一种神圣的审判意味：
“原来如此。身负杀戮原罪，却试图救赎别人的灵魂吗。”
“期待，下次，再和你相遇。”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扼住常安喉咙的无形力量消失了。周围致命的病毒浓度如同退潮般骤然回落，顷刻间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同时，常安身上深可见骨的腐烂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逆向修复。坏死的组织脱落，新的肉芽疯狂生长，皮肤快速愈合，仿佛时间重新倒退到他受伤的那一刻。
常安重重摔落在沙地上，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体因劫后余生的剧烈反应而颤抖不已。他仰起头，看到顾夜正慢条斯理抚了一下袖口，动作优雅得如同刚刚结束一场音乐会。
顾夜没有再看他，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兴趣。那个优雅得如同暗夜本身的身影，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向沙漠深处，越来越远。
常安跪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完好如初的脖颈，望着那个仿佛从未停下脚步、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却又偏偏赦免了他的背影。极大的恐惧和茫然从他内心涌起，还有屈辱。
自己并非被作为一个有意志的人对待，而是像一件物品一样，被拿起，随意地审视、评判，甚至差点被拆解，最后又因为某种微不足道的原因被随手丢弃。
对方的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轻蔑，甚至没有兴趣。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种眼神只让他觉得自己的尊严被践踏。
而那种力量上的绝对碾压，那种生死尽在对方一念之间的掌控，以及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低语……都在他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常安撑起身，窒息的恐惧终于平息，喉咙深处依旧残留着被扼杀般的灼痛和幻觉般的溃烂感。他一把抓起沙地上的黑匣记录仪，转身向着营地方向亡命奔逃。
通讯器已熔成一团焦黑，方才的病毒浓度，彻底摧毁了所有电子设备。
当他踉跄着冲回营地，林晚和苏砚立刻围了上来。
“队长！”
“你没事吧？！”
两人脸上写满了担忧。常安此刻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服装还有些许破损。
常安猛地抬手，止住了他们更多的询问。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两人，确认他们完好无损，紧绷的心脏才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被更深的急迫取代。
“没事。”他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语气冷硬，“任务终止。立刻收拾所有关键设备，放弃营地，我们立刻返回地堡。现在，马上行动！”
他的命令来得突然且决绝，林晚和苏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但常安从未用过如此严厉且不容商讨的语气。多年的信任和纪律性让他们压下所有疑问，立刻转身执行。
踏入伊甸的那一刻，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全感才迟缓地降临。
门后的景象，却与门外的末世形成了足以撕裂认知的巨大反差。
穹顶之上，是一片无垠的的蔚蓝色天空，甚至还有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太阳以及缓慢飘动的、形态逼真的云朵。尽管都是些人造的产物，但其带来的温暖与光亮也并非虚无。
脚下是干净整洁的合成材料街道，两旁甚至种植着翠绿的、经过基因改良的树木和花卉，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没有一丝铁锈和血腥味。
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穿着干净体面的衣物，脸上带着平和甚至悠闲的表情。孩子们在指定的广场区域嬉戏玩闹，笑声清脆。路边的咖啡馆飘出食物的香气，全息广告牌展示着地堡内部的最新服务和娱乐资讯。
一切都井然有序，干净明亮，温暖祥和。巨大的透明穹顶之外那真实世界的残酷，在这里被完美地屏蔽了，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可怕的噩梦。
常安沉默地走在其中，身边是明显放松下来的林晚和苏砚。他们每一次任务归来，都会短暂地被这种巨大的反差所冲击。
但这一次，常安的感受截然不同。
这过度完美的宁静，脆弱的日常，或许终有一天会戛然而止。他刚刚从那个绝对的非人存在手中捡回一条命，这种切身经历让他明白，世界上还存在着很多某种超越理解的、足以将这片脆弱乐园轻易抹去的力量。
地堡的安宁，像是一个建立在薄冰之上的华丽梦境。
而他腰带上那个冰冷沉重的黑匣，记录着残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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