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驱散了夜的暗色。常安已站在模拟训练场中。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尘埃的味道，这里的潘多拉浓度被刻意调至与外界相当，是伊甸唯一允许全力动用以太的地方。
他脱下外套，只余一件深色背心，启动了最高难度的综合对抗程序。
灯光骤变，地形隆起，狰狞的感染体嘶吼扑来，以太的淡蓝色光束纵横交错。
他的动作极快，能量在体内奔流，化作精准的打击、迅捷的闪避和坚固的护盾。每一次挥拳，每一次射击，都像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发泄。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背心，肌肉因高负荷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丝毫停歇。
每当冥想之时，那片被抹平的沙漠，那个优雅的身影，那只冰冷的手扼住喉咙的触感便会浮上他的心头。唯有将身体逼到极限，疲劳到无法思考，才能暂时压下那跗骨之蛆般的冰冷恐惧和屈辱。
“威胁清除完毕。”
程序提示音响起。常安剧烈喘息，撑着膝盖，脸上没有喜悦，只有一片虚脱的空白。
“终端显示你的精神负荷又超限度了。这次训练，以太是不是用的太过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常安抬起头，看到穿着医生正抱着数据板站在训练场隔离玻璃外，眉头微蹙。这位医生是少数有权限监测他生理数据的非小队成员。
常安直起身，用毛巾擦了把脸，走过去。“老毛病。”
“老毛病？”医生摇摇头，调出光屏上的数据曲线，“常安队长，你的身体不是永动机，精神更不是。每一次任务回来，你的生理指标都像经历了一场内部风暴。长期处于这种应激状态，就算是以太适应性强也撑不住。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常安沉默地看着那些起伏剧烈的曲线，没有回答。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责任感重。但你不是铁打的。有时候，适当的依赖和放弃，并不是弱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常安淡淡回答道：“以前的我，错了。”
沉默数秒后。“谢谢，医生。我会注意。”他起身，语气礼貌而疏离。
离开训练场，他没有立刻返回住所，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一个僻静的角落——伊甸的追思园。
这里没有名字，只有一面巨大的、从地板延伸至穹顶的黑色金属墙。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细小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在病毒爆发后、在为伊甸生存而战的过程中逝去的生命。冰冷的金属吸收着周围微弱的光线，显得肃穆而沉重。也映照出常安沉默的身影。
他脱掉了汗湿的背心，换上了干净的制式衬衣，但头发依旧微湿，几缕发丝柔软地垂在额前，减弱了几分他作为指挥官的威严，却莫名更贴合这追思之地的氛围。他不再是训练场上那个凌厉的战士，此刻的他，更像一个为逝者哀悼的年轻守夜人。
常安停在墙前某一处，目光落在一个代码上。
冰冷的代码仿佛有了温度，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曾经深信不疑的理念，在夜莺消逝的那一刻，轰然崩塌。他得到胜利，保全了更多人。但那份生命重量，远非任何战略报告上的数字可以衡量。
自那之后，他不再仅仅为人类未来而战，他为他身后每一个具体的人而战。
“常安队长？”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转过头，是另一位中队长，手拿一朵菊花，似乎也是来悼念某位殉道者。那位中队长看着常安，眼神有些复杂，既有敬佩，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难得在这里见到您。听说您这次任务又立奇功？还和苏尔特尔合作了？真是……厉害。”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恭维，但“常家之子”、“世家少爷运气就是好”之类的潜台词，几乎写在了他那闪烁的眼神里。军队内部，羡慕、嫉妒、敬畏、疏离，各种情绪交织，只因他姓常，也因他的小队总能完成那些看似简单的任务，并且伤亡率低得异常。自三年前开始，他的小队就从未出现过任何人员更替。
世家公子总能被分配到一些安全的又轻松的工作——所谓特权不就是这样吗？
常安只是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愿：“例行悼念。”
那位中队长似乎也觉尴尬，讪讪离开了。
追思园重归寂静。常安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的代码，转身离开。
刚走出大门，他的私人终端震动，一条来自司令部加密频道的简短信息弹出：
“情报评估中，议会意见分歧。假期继续，保持待命，不得离堡。——陈”
信息末尾的署名，让常安的目光凝滞了一瞬。陈清河博士……他也被惊动了？
常安关闭屏幕，抬头望向那模拟的、永恒湛蓝的天空。
风暴，正在这虚假的宁静之下积聚。
模拟夕阳将伊甸内部街道染成一片暖金色，为这人工的世界镀上了一层短暂而难得的温馨。常安站在小队常用的那间小型战术准备室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
里面传来林晚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哎呀重明你快点！队长说了这个点集合的！”
然后是重明那特有的、带着点憨厚笑意的回应：“来了来了，刚交完装备，催什么嘛小不点，队长又不是那种会摆架子骂人的长官，他最好说话了……”
还有苏砚小声调节设备参数的嘀嗒声，以及沈怀瑾温和的劝阻：“好了，都别闹了，队长应该快到了。”
这些熟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经令常安露出微笑。
“队长！”
四人立刻看了过来。
常安走了进去，模拟夕阳的暖光透过观察窗，正好落在他身上。他刚刚洗浴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柔软的布料柔和了他身体的线条，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松弛感。只是那眼神深处的疲惫，并非热水所能洗去。
但当他看到队员们时，那点疲惫被很好地收敛起来，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微小的、令人安心的弧度。
重明果然已经回来了。他风尘仆仆，作战服上还沾着些许未清理干净的外部尘埃，但精神矍铄，咧着嘴笑。
“任务顺利？”常安的目光扫过重明，例行询问，但语气里的关切比公式化的上司多了些什么。
“顺利得很！”重明大手一挥，“就是伊甸外围那些老掉牙的经典感染体，例行清扫，连热身都算不上。倒是队长你们，听说这次行动很危险——”
显然，苏尔特尔失联的消息即便保密等级高，在高层和精英小队之间也难免有风声流动。
林晚立刻抢着要说，被常安一个眼神制止了。
“遇到了点特殊情况，已经上报了。”常安一语带过，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房间中央桌上，“这是食物？”
桌上摆着几份加热好的标准餐食，甚至还有一小份大概是林晚不知从哪弄来的、看起来像真正水果切块的东西。看来众人大概这一个月的副食份例都在这里了。
“庆祝重明和怀瑾姐平安归来，还有我们这次……呃，也还算平安！”林晚笑嘻嘻地宣布，“快坐快坐！”
众人围坐下來。餐食味道依旧只是合成品的水平，但气氛却难得的轻松。众人围坐。餐食味道依旧平庸，气氛却轻松温暖。重明讲着巡逻趣事，苏砚补充技术细节，林晚叽叽喳喳，沈怀瑾安静微笑。
常安大多时间在听。他看着他的队员们——活泼的、沉稳的、温柔的、坚毅的——每一个生命都具体而鲜活，带着灼热的温度。
而这，就是他必须守护的意义。
席间，林晚似乎被之前的任务勾起了些许不安，摆弄着餐勺，声音低了些：“话说，以后的任务，会不会都像这次这么邪门啊？”
气氛微滞。
常安放下餐具，看向她，声音平稳而确定：“不会每次都一样。但无论遇到什么，情报分析、战术准备、团队协作，这些永远不会变。我们是一个整体，只要彼此信任，共同面对，就能找到解决办法。”
他的话像一块沉入水中的基石，瞬间稳住了不安的气氛。林晚眨了眨眼，重重“嗯”了一声。
沈怀瑾若有所思地接话：“：“说起来，听到个传闻。荆棘花园前哨站出现了红色晶体，普通共鸣者无法靠近。还有巡逻队报告，低阶感染体最近……更焦躁了。”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琐碎信息，却让常安的心微微一颤。沙漠里那搏动的“子宫”，顾夜操控病毒的姿态……末世的任何异常，都可能不是巧合。
聚餐在一种温暖而略显凝重的氛围中结束。假期也走到了尾声。
常安站在观景廊前，窗外，伊甸的模拟系统正在缓缓切换至夜间模式，人造星辰开始点缀天空，光芒稳定却虚幻。下方城市的灯火逐一亮起，勾勒出这个庞大地下避难所的轮廓，安静，祥和，仿佛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但这或许只是表象。伊甸内部，资源配给的博弈、不同派系的角力从未停止；伊甸之外，是充满未知变异和恐怖存在的废土；而现在，又多了一个能随手抹除空间智慧感染体。
他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显示着来自司令部的新命令。假期结束。
常安深吸一口气，窗前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一丝皱褶也无。
新的任务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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