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影山桃花林被远远抛在身后。
李渡引着应崇怜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天然石隙，眼前豁然开朗，又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寂静包裹。
山背后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与山前繁盛热烈的桃花截然不同，这里本该是光秃秃的枝桠纵横交错，在鬼界特有的幽蓝天幕下，显出一种萧索的冷硬。
枝干虬结如墨，沉默地指向天空，不见半点生机。
“渡郎？”
应崇怜有些不解地看向身侧的李渡，清亮的眼眸里带着询问。
山前的热闹尚未散尽，他却带自己来看这片枯寂。微凉的清风拂过，吹动他鬓边几缕碎发。
李渡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侧过头，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深沉算计，也没有刻意示弱的苍白，反而透出几分真实的、带着点少年气的狡黠。
他玄色的衣袖在风中轻拂，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冷莲焚香，悄然融入寂静的空气。
“宁宁，看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渡随意地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在虚空中极其轻巧地一点。
仿佛一滴无形的墨汁坠入寂静的水面。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掠过足底。
紧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发生了。
离应崇怜最近的一根枯枝尖端，一点深红骤然鼓起，迅速膨胀、绽放……
那抹红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一朵，两朵，三朵……
千万朵。
如同被无形的浪潮瞬间唤醒，浓烈到灼目的红梅，刹那间开遍了整个山谷。
深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压弯了虬劲的枝头，在幽蓝天幕的映衬下，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
馥郁的冷梅香气，仿佛带着冰雪的凛冽与生命的炽热，瞬间充盈了整片山谷。
霸道地取代了空气中所有繁杂的味道，甚至盖过了李渡身上那熟悉的冷莲香。
那香气钻入应崇怜的鼻腔，直抵心脾，带来一阵微醺般的悸动，让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翻天覆地的景象，一时忘了言语。
清俊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点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映满了铺天盖地的红，亮得惊人，仿佛也被点燃。
“这……”
应崇怜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叹和一丝被震撼到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
李渡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惊艳、瞬间的失神，以及那下意识的靠近尽收眼底。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可还入得宁宁的眼？”
“嗯。”
应崇怜点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漫山遍野的红梅上。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伸手轻轻拂过低垂的花枝，指尖触碰那冰凉柔韧的花瓣。
“很……壮观。”
心口被这铺天盖地的红与香填满了，一种莫名的鼓胀感在胸腔里蔓延，让他有些无措。
“灵宫池畔，也有一株红梅。”
应崇怜忽然轻声开口，像是陷入了回忆，目光穿透眼前的花海。
“只是孤零零一株，远不及此处……繁盛。”
应崇怜顿了顿，补充道：“师哥说，那株梅树，是天尊很久以前种下的。”
李渡闻言，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只余一片深沉的暖意。
他走到应崇怜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玄色的身影几乎融入了梅枝的暗影里，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安的压迫感。
“孤芳亦有孤芳的意境。”
李渡的声音很轻。
“只是今日花朝，人多才热闹。”
李渡目光从花海移到应崇怜清隽的侧脸上，轻声唤道：“宁宁。”
他忽然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方折叠整齐的、颜色比周围所有梅花都更深更浓烈的正红色绸缎。绸缎质地细腻，在幽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李渡将它展开，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缓慢。
只见上面用金粉写着两个遒劲有力、带着独特风骨的小字
“崇怜”。
金粉在幽蓝与深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应崇怜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两个金灿灿的字上，心尖猛地一跳。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
他抬眼看向李渡，清亮的眸子里带着询问，映着对方专注的神情。
“花朝节俗。”
李渡将红绸递到应崇怜面前。
“将名字写在红绸上，系于花枝最高处，可祈平安喜乐，岁岁常欢。”
李渡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应崇怜耳中。
“我替宁宁写了。这平安喜乐……”
他微微倾身，距离拉近，那冷莲与梅香交织的气息更清晰地笼罩过来，“宁宁亲手系上，可好？”
山谷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花海，发出沙沙的轻响。
馥郁的梅香包裹着两人，空气变得粘稠而温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微醺的甜意。
应崇怜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渡，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潭里翻涌的专注与暖意，又看看他手中那方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绸。
那句“替我写了”带着亲昵和掌控感，让他心头那陌生的鼓胀感更甚，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慌乱。
应崇怜喉结微动，指尖有些发僵。
沉默在花香中流淌。
几息之后，应崇怜终究是伸出手，屏着呼吸，接过了那方红绸。
绸缎入手微凉丝滑，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麻。
“好。”
应崇怜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轻颤。
他飞快地避开李渡过于专注的视线，仿佛那目光是实质的火焰。
目光在繁茂的枝桠间逡巡，最终选定了一根斜逸而出的、开得极盛的梅枝。
那枝头很高，几乎要伸向幽蓝的天际。
他踮起脚，努力伸长手臂去够那枝头。
玄色的衣袖滑落一小截，露出一段清瘦白皙的手腕，在幽蓝与深红的背景中格外显眼。
李渡的目光落在那段手腕上，深不见底的眸色里有什么东西沉静地流淌。
他只是静静看着，无声地将系红绸的人笼罩其中。
红绸终于触到了最高的枝杈。
应崇怜的手指灵巧地将绸带缠绕、打结。
晚风吹拂，红绸与花枝一同摇曳。
就在他系紧最后一个结时，一阵稍强的风过，吹得花枝摇曳，簌簌声中，无数深红的花瓣纷扬洒落。
几片冰凉柔软的花瓣猝不及防地拂过应崇怜的脸颊、鬓角，甚至有一片，带着梅香的凉意，轻轻贴在了他敏感的颈侧皮肤上。
应崇怜下意识地侧头，想要拂去那扰人的痒意。
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身侧李渡的视线。
李渡不知何时靠得更近了些，正微微仰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系好的红绸，看着自己微微仰起的侧脸，看着他因专注而微抿的唇。
以及……那几片沾在他鬓角、颈间的深红花瓣。
李渡的眼神很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沉静的暖意。
那目光如有实质，细细描摹过应崇怜脸上的神情，最后，长久地落在应崇怜颈侧那片紧贴着脉搏的花瓣上。
应崇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紧接着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一股汹涌的热意瞬间从耳根蔓延至整个脖颈。他慌忙收回手，指尖带着点仓促地捻掉了颈间那片冰凉的花瓣。
“系……系好了。”
应崇怜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稳。
目光仓皇地飘向别处，不敢再与李渡对视，只觉得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残留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脸颊也莫名地发起烫来。
李渡看着他瞬间泛红的耳尖和脖颈，看着他微微闪躲的眼神和那略显慌乱的举动，眼底的笑意如同水波般漾开，带着慵懒的愉悦和深藏的满足。
却没有点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只是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那方随风轻轻摇曳的、写着“崇怜”二字的红绸上，仿佛那上面系着的，是此刻无法言说、却已昭然若揭的全部心意。
红绸如火，在满谷深红的梅海中静静燃烧。风过，它便与万千花枝一同摇曳，沙沙作响。
山谷里的风似乎也懂得适可而止，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满谷红梅在幽蓝天幕下静静燃烧，散发着冷冽馥郁的香气。
应崇怜脸上的热意尚未完全褪去，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刚才系红绸的手指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绸缎的微凉和……李渡指尖擦过时留下的奇异触感。
李渡没有继续用那过于专注的目光看他，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花海，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尚未平息的心跳。
就在这时，李渡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抬手伸向身旁一株开得正盛的梅树。
他的动作很轻缓，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
修长的手指在深红的花枝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一枝斜逸而出的、形态极美的梅枝上。
那枝上花朵繁密，深红的花瓣饱满润泽。
应崇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动作吸引，看着他指尖轻轻拢住花枝，然后，极其小心的折了下来。
清脆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应崇怜微微一怔。
折花？
李渡已将那枝带着累累花苞和怒放花朵的红梅执在手中。
他转过身，面向应崇怜，玄色的衣袍衬得那枝红梅愈发灼目。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眼神却比刚才看红绸时更深邃了几分，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期待。
“宁宁。”
李渡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如同晚风拂过花枝。
“花朝节还有一俗。”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手中的红梅上，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半开的花苞，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嗯？”
应崇怜抬眼看他，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和未散尽的微醺感。
他尚未从刚才的悸动中完全回神，此刻又被李渡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牵引了心神。
“此乃赠吉枝。”
李渡的视线从红梅缓缓移回应崇怜的脸上，专注地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于花朝节当日，择一枝开得最盛的花枝赠予……
“志同道合的友人……”
“可为对方带来一岁的好运与安康。”
李渡的话语清晰，却又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最关键的，关于赠与人的身份和花枝的深层含义。
只强调了“好运安康”的表层祝福。
李渡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了期待与试探的狡黠。
“宁宁今日系了红绸，再得此枝，定能岁岁平安，常乐无忧。”
说着，他向前递出那枝红梅。
浓郁冷冽的梅香瞬间更加霸道的侵袭了应崇怜的感官。
应崇怜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他看着眼前这枝被李渡亲手折下、又亲手递来的红梅，只觉得那抹红比满谷的花都要灼眼。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应崇怜心尖搔了一下，带来一丝微妙的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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