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临,春运的洪流中,林早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家门打开,暖气混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刘娟快步迎上来,接过行李,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她,语气里满是惊喜:“哎哟,我们早早回来了!变了变了,真是大姑娘了!”
林早穿着剪裁利落的羽绒服和长靴,长发打理得很有型。几个月的大学生活的确让她改变不少,不是外貌,而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
高中时那份刻意收敛的怯懦和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过更大世界后的舒展和沉静,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
杨建国也从沙发上站起身,笑着点头:“好,气色不错,成都看来很养人。”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比以前更安静了些。林早的房间一尘不染,孙阿姨定时打扫,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除夕夜,年夜饭准备得异常丰盛。杨建国和刘娟刻意让气氛热闹些,聊着家常,看着电视里的春晚。但饭桌上那个空着的座位,像一道无形的缺口,提醒着这个家的不完整。
快到零点时,杨建国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接通了视频电话,并将手机支在餐桌转盘上。
“小辰!吃年夜饭了吗?” 杨建国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屏幕亮起,杨辰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像是一间简朴的宿舍,灯光有些冷白。
“爸,刘姨,姐。”他对着镜头依次叫了一声,语速有点快。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带着点电子设备特有的沙沙声。
林早抬眼看过去。屏幕里的杨辰,穿着件看起来像是统一发放的深色训练服,头发似乎比离家时长了些,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最重要的是他的脸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有些干。
一种显而易见的、被高强度消耗后的憔悴感,穿透屏幕,扑面而来。
“吃了,食堂加了几个菜。”他回答着,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但看起来有些勉强,带着疲惫的痕迹。
“要注意身体啊!别光顾着学习!”刘娟凑近屏幕,心疼地叮嘱,“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嗯,知道。”杨辰应着,目光在小小的屏幕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动作。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林早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林早安静地吃着菜,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主动开口。她只是隔着屏幕,平静地接收着他的影像。
那个曾经在家里无处不在、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存在,此刻被压缩在一方小小的屏幕里,显得有些遥远,甚至……有点脆弱。
“集训队……还挺辛苦的吧?”杨建国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还行,就是节奏快。”杨辰的回答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谈细节。零点的钟声快要敲响,窗外隐约传来鞭炮声。
“我们要准备下楼放鞭炮了,你那边能听到吗?”杨建国提高声音,试图盖过窗外的喧闹。
“能听到一点。”杨辰说,背景音里确实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传来,但显得很遥远。这种身处两地、共度同一时刻却又被空间割裂的感觉,异常清晰。
“那好,你早点休息!别太累!”刘娟赶紧又说。
“嗯,爸,刘姨,早早姐,新年快乐。”杨辰说完,顿了顿,似乎在等回应。
“新年快乐!”杨建国和刘娟几乎同时说。
林早也抬起眼,看向屏幕,轻轻说了句:“新年快乐。”
视频通话挂断了。餐桌上热闹的余温还在,但那个小小的屏幕暗下去之后,某种真实的缺席感反而更加浓重了。
林早低头喝了口汤。汤是温的,心里却没什么波澜。看到杨辰的憔悴,她并没有感到心疼,当然也没有幸灾乐祸。
那个曾经能轻易搅动她所有情绪的“弟弟”,现在更像是一个遥远的、需要家里挂念的熟人。他们之间那条扭曲而坚韧的纽带,似乎正在被距离和时间悄然风化。
她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告别,或许并不需要激烈的仪式,而是在这样平静的、各自奔赴不同轨道的日子里,自然而然地完成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最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也轻轻地、尘埃落定了。
而屏幕那头,杨辰放下手机,窗外的鞭炮声很远,衬得屋里格外安静。他抬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和参考书,一种混合着疲惫、孤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的情绪,缓缓地漫上心头。
他与她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可挽回地拉开距离。
寒假快结束前,一个阴冷的早晨,林早独自坐上长途汽车,前往位于市郊的监狱。这条路,她只在小学二年级前,跟着妈妈刘娟来过两次。
记忆已经模糊,只留下一种混合着消毒水、铁锈和压抑哭声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手续繁琐而冰冷。等候区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神色麻木或焦虑的家属,空气凝滞。林早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地面,与周围格格不入。
终于轮到她了。她走进探视区,隔着厚重的玻璃,看到了那个十多年未见的男人——她的父亲。
他老了太多。记忆中还残留着一点年轻模糊的影子,如今已被灰败的脸色、深刻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取代。他穿着统一的囚服,身形佝偻,眼神浑浊,在看到林早的一瞬间,骤然亮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淹没。
他颤抖着手拿起通话器,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早……早早?”
林早拿起听筒,那句“爸”到了嘴边,哽了一下才出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轻松的语调:
“爸,我考上大学了。成都的西南财经大学,学财务管理,学校挺好,专业我也喜欢。”
她顿了顿,像是在汇报一件寻常喜事,试图先建立一点正常的联系,冲淡这沉重气氛。
玻璃那头的男人愣住了,随即,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泪水,嘴角扯动,像哭又像笑,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好……好!爸就知道……我闺女有出息!好……真好……”
这反应让林早鼻腔一酸。她迅速眨了下眼,避开父亲激动又愧疚的目光,趁着他情绪波动、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刻,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语速刻意放平,试图掩盖内心的颤抖:
“我今天来,是想劝你一件事。劝你……跟我妈离婚。”
林父愣住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林早不敢停顿,怕一停就失去勇气:“我妈还年轻,杨叔叔对她很好。他们应该有一场正常的婚姻……她不该一辈子被绑在这里。”
她感到自己的鼻腔有些发酸,迅速眨了下眼,继续道:“你签了字,放她自由。我跟你保证,等你将来出来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她紧接着补充,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务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现在考上好大学,以后会有好工作,我有这个能力。爸,你就当……就当最后为我妈着想一次,也为你自己以后有个指望,行吗?”
这句话,像最后一击,彻底击垮了林父。他死死地盯着玻璃外的女儿,那个在他印象里还是个小不点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有她妈妈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和成熟。
劝父亲离婚,承诺给狱中的父亲养老——这哪里是一个十几岁女孩该想、该做的事?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终于冲垮了林父。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嚎啕大哭,肩膀剧烈耸动,哽咽着:“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我不是人……我混账啊……”
听着那绝望的哭声,看着玻璃后父亲扭曲痛苦的脸,林早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视线迅速模糊一片。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涩,才没有让呜咽冲出喉咙。她迅速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涌,肩膀微微颤抖。
她恨这个男人的过去毁了这个家,但此刻面对他彻底的崩溃和悔恨,血缘深处那种无法割舍的牵绊,以及逼他做出抉择的负罪感,还是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是冷酷,只是不得不硬起心肠。
哭了很久,林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玻璃外低头默默流泪的女儿,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妻子这些年的不易。他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破碎:
“……好。我同意……离。告诉你妈……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好好过。”
听到这句话,林早心中的巨石落下,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疲惫和悲伤。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保重身体。”
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放下通话器,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泪流满面的男人,转身快步离开了探视区。
走出监狱大门,冷风扑面而来,吹在她湿凉的脸上。她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一旁冰冷的墙壁上,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这一次,她不再压抑,任由自己哭出声来,为母亲,为父亲,也为那个被迫迅速长大、亲手斩断过去的自己。
哭够了,她直起身,用袖子擦干脸,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情绪渐渐平复,心里那种沉重的负担感确实轻了一些。她为母亲争取了自由,也为自己赢得了彻底的解脱,即使用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
回到家里,林早没有对刘娟提及探监的细节和自己的失态,只是眼周微红地轻声说:“妈,我去看过他了。他……同意离婚了。手续的事,你去问问怎么操作。”
刘娟看着女儿明显哭过的眼睛和强装的镇定,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圈一红,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无声地流泪。那泪水里,有解脱,有心酸,更有对女儿被迫迅速长大的无尽心疼。
这个寒假,林早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成熟方式,为一段陈年旧事画上了句号。
当她再次踏上返程的飞机时,她的过去,才算是真正被清理干净了。展现在她面前的,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即便带着伤痕却再无牵绊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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